鸟归林

每当老哥们儿说老马晚年有福时，老马就会眼一瞪：“咋，不该？”接着又会嘿嘿一乐：“咱都有福，咱都有福。”

老马吃了大半辈子苦，儿子生下不满周岁，老婆就撇下他们爷俩撒手西去了。那时老马还是小马，他既当爹又当妈拉扯着儿子一天天挨了过来。老马是靠捡破烂供儿子读完书的，那时候老马可不知道儿子将来能做市里的大官，只指望他能认识几个字，走丢了能摸回家。儿子当了官后就把他从胡同里迁到了高楼里，说，“爹有福你就尽管享吧。”可他该怎么享呢，楼房圈得他浑身痒痒；打麻将他老是帮着下家和牌，弄得没人敢跟他玩；玩象棋他怎么也记不住“马走日、象走田”；玩陆战棋呢，“官”太多了，他又记不了谁大谁小，老想拿自己的排长把对方的司令吃掉，最后老马对儿子说：“你给我弄只鸟儿吧。”

老马养鸟也和别人不一样，他不养长大后的鸟，要养就养刚出壳的鸟娃子，他说这样鸟长大了才跟他亲。现在笼子里欢蹦乱跳的这只画眉就是他一粒米一滴水喂大的。这只鸟通体金黄，只有头顶和尾巴梢各有一点白，看着煞是喜人，老马当这只鸟宝贝似的，谁也不让动一下。

小城东面有一座小桥，小桥往南是一条刚修的马路，每天早晨，等遛鸟儿的老哥们儿都到齐的时候，老马已托着他的鸟笼子顺着马路遛了两个来回了。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倾听着鸟儿婉转的歌唱，老马觉得他的晚年还真是有福。

小桥往东，有一所小学叫实验小学。每天早晨都有很多小学生从老马身边经过，大部分是由大人护送着，有用自行车送的，有用摩托车送的，还有用小轿车送的，他们一般在十字路口的饭摊儿上吃了早餐再去学校。但是有一个孩子引起了老马的注意，这个孩子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到这儿遛鸟一个多月来，他从未见过有大人送他，也没见他在饭摊上吃过早餐，倒是有两次见他边走边啃一个干烧饼。这使他依稀看到了儿子小时候的模样，引起他注意的还不仅如此，这个孩子似乎对他的鸟儿特别留意，每次经过总要看上几眼，目光怯怯的，有时候是企盼，有时候却是颇为怨怼。

终于有一天，那个孩子径直走到了老马身边，以一个大人的口吻说：“爷爷，我要买你这只鸟儿。”

“它是爷爷的伴儿，卖了爷爷就没有伴了。”老马和颜悦色。“我有二十块钱，你可以再买只别的鸟儿啊！”“二十？五十我也不卖。”“那多少钱卖？”小男孩穷追不舍。老马有点不耐烦了，“一百。”老马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卖他的鸟儿，所以说过也就忘了，照样天天早晨遛他的鸟儿，照样见那个孩子啃着干烧饼从他身旁经过，照样从孩子眼中读到那种复杂的眼神。

随着新马路的南北贯通，遛鸟场日见热闹，而且除遛鸟娱乐外，还出现了买卖鸟儿现象，这天就有两个鸟贩子费尽口舌要买老马的鸟儿。正好那个孩子从旁边经过，尽管老马咬死说他的鸟儿根本不卖，但他还是从孩子的眼中看到了一阵慌乱。大约也就是又过了一个星期吧。那天早晨，天阴着，老马正和几个老哥们儿交流着养鸟经验，东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挤进人群，老马看见一个一身名牌的小男孩正在狠狠地打着另一个小男孩，挨打的是要买他鸟儿的那个小学生，此刻他眼中噙着泪花，但不求饶也不还手，只响亮地数“四十、四十一……”

老马看不下去了，挤进去说：“干啥，干啥，想打死人吗？”“不用你管。”挨打的怒视着他说，“接着来。”“老东西少管闲事。”打人的也说，拳头又落在小男孩身上。“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打人的小男孩甩甩累酸的手，说：“行了，我的气出完了。”“别，还差两块，你再打我两拳吧。”打人的小男孩甩甩头，扔下五十块钱：“一块钱不用找了，滚吧。”说完扬长而去。

“爷爷。”小男孩走到老马跟前，“这是九十九块钱，还差一块，我明天不吃烧饼，还你行吗？求你别把那只鸟儿卖给鸟贩子。”

老马觉得他的眼突然间花得厉害了，他把鸟笼递给小男孩。“你看你这孩子，要是真的这么喜欢这只鸟儿，我送给你都成，你咋不早说？你看，你看看打的，嘴都流血了，我也不要你的钱，你快去诊所包扎。”

小男孩虔诚地接过鸟儿，看了看，然后毅然拉开了鸟笼的门。鸟儿“扑棱”一声飞走了。老马愣了。

“爸爸，你快回来吧。”小男孩望着鸟儿飞走的方向，泪流满面。直到小男孩走远，老马才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小男孩又把那九十九块钱塞到了他的手中。

后来老马打听到，小男孩的爸爸曾经是个鸟贩子，从南方弄来鸟，再卖给北方的大酒店，有一次卖了不该卖的鸟儿，被判了刑。老马好像记得在电视上看过这条新闻，镜头上那只叫什么来着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很像他的鸟儿，都是头尾两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