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写过一篇酒的文章,说的是别人饮酒的乐事。其实,在我的人生履历表上,也可填上“爱酒”两字。我父亲年轻时也是个“酒徒”,虽说不上是“酒世家”,但也和酒结下不解之缘了。
文人嗜酒,古已有之,李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活灵活现地勾画出一副醉眼朦胧,以“酒仙”自比,蔑视皇权的神态;而元结的“我持长瓢坐巴丘,酌饮四坐以散愁”,就频有一种借酒消愁的韵致了。
好酒者,除文人外,武将亦然。“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以酒助阵,英雄豪气,跃然纸上。最近读《女儿眼中的许世友将军》一文,才知道将军一生戎马倥偬,转战沙场,大忠大义,战功赫赫,竟也有酒的一份“功劳”。
其实,岂止文人武将,凡举市井平民,村夫野老,哪个不和酒有些交情呢?
据我的好友讲,他的故乡有座东坡书院。院内有眼“东坡井”。传说当年满井飘香,原来井水非水,美酒是也。
苏东坡被贬海南居儋耳时,穷愁潦倒,而又好酒如命,至今东坡书院里有个“载酒亭”,就是他当时常和地方文人雅士们饮酒谈文之地。酒,大概能麻醉他的神经,也可以淡化他对官场沉浮不幸往事的记忆吧。但当时他生活拮据,哪来买酒之钱?于是,善良的人们就编造出井水变酒的故事,为东坡解围。这既是美好的神话,也是生活中的幽默,不过是个悲哀的幽默传说当然不足为信,倒是我家乡的“山药酒”却是货真价实的美酒。
故乡的男人们都有饮酒的习惯,不管生活好坏,这一碗是少不了的。因此,故乡的男人们,或为人之子,或为人之父,酿酒这一手是不能不具备的。
故乡种山药的人家很多,收成季节,家家户户都储备山药棍,一旦发生天灾人祸时便得以充饥,余下的就用来酿酒。
童年给人生积淀了许多往事,但很多都淡忘了。唯独这酿酒却牢牢地储存在我岁月的密码里。
母亲曾说,她就经常看到外公酿山药酒。
外公是一名退役军人,解放战争时期负过伤,退役后回到家乡做了一名工人,他的文化水平不高,除了每日进厂做工,还要操持家务:担水、劈柴、喂猪……他的酿酒多在晚上深夜进行,等孩子们都睡去以后,他才下厨房。
然而,每次母亲都佯装睡觉,偷偷去看外公酿酒,外公发现后,没有出言责备,就让她在旁边观看。只见烈火熊熊的炉灶上是一个大铁锅,锅上罩着一个大铁盖。铁盖一侧有一条管道伸出,一直弯到灶旁的酒瓮里。锅里那些切碎的山药块和酒饼等混合物产生的蒸馏水通过铁盖管道滴到酒瓮里,那就是酒了。每闻到浓烈的酒香,母亲就知道外公的辛勤得到了回赠,心里也喜滋滋的。
酿好的酒,就放在房间的一角。外公时不时摇一摇,发现差不多喝光了,就嚷嚷道:“又差不多了!”。于是又一个人静悄悄晚上走进厨房……有时,外婆觉得他太过辛苦了,但他只是付之一笑。似乎生活中的困顿,都被他浓缩在这浅浅的一笑中了。他的豁达、坚忍,往往是中国军人具备的首要品质!
有酒必须有菜。家乡的“酒徒”们最喜欢下酒的是狗肉。那时物价便宜,几毛钱的狗肉就可以下一餐酒了。我记得当时我家附近有涧“王记”狗肉档,是我小学时的一位同学的父亲开的,那位同学小学毕业后不再读初中,跟他父亲干杀狗的营生去了。他经常带着绳子走乡过寨去买狗。听说狗远远闻到他的气味就“汪汪”直叫,好象认出他是刽子手。他把多少狗送上断头台很难统计,总之,他成了狗的恐怖和仇敌了。
每天傍晚,是他家狗肉档最兴旺的时刻。这时,刚收工回家的乡民们有的脚下还沾有泥巴;有的肩上还扛着锄头,就这样买狗肉来了。当时我父亲扎根基层为群众排忧解难,只能每周日回家,买狗肉的差事就落到我的头上,我常在回家的路上偷吃,幸好父亲从未察觉,“王记”狗肉做得特别好吃,我在异地求学时,吃狗肉的机会不少,但一直念念不忘这家故乡池塘边的狗肉档。
故乡的男人们喝酒是从来不用杯的,用一种八角碗。表面看起来颇有一种豪饮的气派,但其实是一口一口慢慢地喝。
西周时代,周文王曾宣布酒不是给人享受的,而是祭祀鬼神祖先之物。为此,他颁发了一个禁酒令《酒诰》。严禁“群饮”和“崇饮”,否则将处以极刑。怕的是饮酒亡国,扰乱人伦。
故乡的“酒徒”们虽然也“群饮”为多,但酒后发“酒疯”,象“赵匡胤醉斩郑恩”或“刘秀醉杀姚期”那样的行为或有伤人伦德行之事尚未发生过。他们多是在浅尝慢酌中咀嚼人生,既超脱现实,又不完全放弃世俗生存的空间。他们在酒中读着自己,酒也读懂了他们。他们酷爱饮酒,但决不酗酒成风。这和他们世代繁衍生息在这块原先封闭的土地上形成的那种安分守己随遇而安的心态有关。
我父亲也很少独酌,更多的是邀几中“狗肉酒友”一起“群饮”,有时在我们家,有时在别人家。每次酒事,他都把我带去,这并非他对我特别好,而是喝酒时,酒友们喜欢搞些游戏,以助雅兴。有一种叫“接字游戏”,如“春到人间花满枝”,跟着最后一字接上“枝头小鸟婉转啼”。“啼”字起头又接下去。接下的句子不一定有出处,可以自己造句。但要通畅有文采,还要快捷,超过三秒钟“接”不出来,就罚喝酒。我当时虽然才读初中,但背诵过一些古诗,能偷换来几句给父亲解围,我知道,当时和我父亲喝酒的那些人包括我父亲在内,日子都过得比较淡泊,但喝起酒来,生活中那种沉重感、拘谨感都得到了暂时的解脱。而我,也在这当中慢慢学会了喝酒并爱上了酒。直到今天,我尚能在一些应酬宴会上临场不惊,举杯若定,这不能不说是由于故乡“山药酒”的赐予和熏陶吧!
久而久之,我发现故乡的这种酒文化很有特色:它既不因大喜大庆而喝,也不因大悲大哀而饮,它成了一种乡俗,持之以恒、细水长流、无“铁马金戈”只是“杏花春雨”。而作为故乡的一个男子汉不会喝两盅,似乎愧对家乡父老。而且倘若一日无此君,仿佛就有一种失落感。这是什么原因呢?别无解释,只能说是“酒缘”,是故乡的人们和酒结下姻缘了,酒既能给他们排解心中的郁结,又能使他们振作精神,接受生活的种种挑战,而且从医学上来说,每天饮少量的酒,还可以促进血液循环,调动身体的机能、增强免疫力,有强健身体的作用,我看父亲和他的“酒友”们几近花甲之年,精神还好,这和每天有酒下肚不无关系吧!
我这么说,绝无提倡人人都要去饮酒之意,而且纵酒、酗酒都在坚决反对之列,但饮酒作为一种民族文化现象和传统习俗,它的存在必然有历史和现实的价值和值得我们去抒写的地方。
故乡的男人们现在还好酒吗?答案是肯定无疑的。当然,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喝喝“人头马”“马爹利”等“洋酒”也在所难免。但听说,他们还是喜欢饮“山药酒”。这种不到五十度的“土酒”,不但纯正,清香,更重要的是,还蕴含着乡亲们缠绵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