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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笑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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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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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有泉水来

这一年的开头天气出鬼!先是细雨一直靡靡地下,转眼又热得连短褂子也穿不住,满街的狗都吐出舌头在树荫下乘凉。朔城人都说怕是要走衰运了。

果然,粽子还没有吃,骤然变生不测,就出了大变故。

朔河老黄滩农民吃菇中毒,一倒二十二个,漏夜溜溜地抬进城,政府很着急,电话一直挂到省,马上传来决定:省城的飞机火速来运人。

消息传来,即刻大轰动。

这一天,端的是万人空巷,日头才一竿高,齐齐的都到了朔河滩,伸长脖子等到十二点,飞机总不来,才听说地点不好,降不得飞机,要换到白顶山下的运动场去降,忙又乱乱哄哄赶去,伸长脖子再等。

不过半点钟,花地岗顶有了小黑点,隆隆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来了来了!”人群喊声四起,像山崩,像海潮,像云缝里挤出来的炸雷:“是直升飞机!”才松了一口气,人和大榕树歪歪斜斜的都要站不稳,风大得紧!

政府的人和穿军装的人来来去去在运动场上跑,飞机总算降稳了。螺旋桨还在转,担架已经一串抬了上去。

“一、二、三、四、五,咦——”怎么不足数?大家都转着头要找黄克立。自打黄克立发布宋榔头“卧底”端掉4处传销窝点的细节后,就在朔城新闻界树立了权威,这时说:“乡下人怕死,几个还醒着的哪敢坐飞机。”

“嚯、嚯嚯!”大家都说乡巴佬到底是乡巴佬,不要钱的飞机还不坐。

就两下,担架已经不见,螺旋桨更快地转起来,人和大榕树歪歪斜斜的又要站不稳,黄沙也连着卷过来,眼晴也睁不开。

待听得“咔——”一声响,大家才竭力睁开眼:几片大大小小的东西正从头顶飞过去,飞机摇摇晃晃刚掠过老榕树。老榕树还算好,只零零落落的枝叶斜着往下飘。

“卧倒——!”不知谁忽地一声大叫。

飞机打了个弯,脑袋斜斜地栽了下去,随后一声闷响,漫开一片黄尘……

一看出飞机栽的方向,茂兴叔公的孙媳妇就扯开嗓子嚎,准备哭。

“哀嚎个啥!”茂兴叔公眼瞪黄尘,狠狠一跺脚:“快跟俺下去看!”

“不好去,不好去呀!”孙子阿诚拉着哭腔,努力把茂兴叔公往地下按。

“鬼,放开!”茂兴叔公灰着脸,手掌握拳,四周一通乱打:“放开!你们哪里有一只筷子吃藕——专挑眼的本事!”脱了身,小步连大步冲下坡去。飞机栽在东成楼,那是李家的老屋,三层楼,七丈见方,土墙厚到差不多可以容大人横躺。李家盖这楼的祖先是“本”字辈,“本固枝荣、叶茂根深”,到如今,连茂字辈也只剩了茂兴叔公一个人,是长房,其余住楼里的,别有三家。飞机尾巴斜靠着的西墙,正是茂兴叔公的房。

茂兴叔公奔下坡,并不往楼里瞄一眼,直奔楼外西头的那口井。他探头看看井水,马上又缩回,手沿着井栏又拍又摸的转了一圈,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半闭了眼,一下子瘫在井栏前。黄尘漫过来了,罩定了茂兴叔公,罩定了井,罩定了井栏后的一排石围墙,那墙上,依稀看得出长着零星藓苔,已经斑驳的几个隶字:甘游井。

朔城十字街口,靠近老巷口,有一个卖糯米酒的小摊子。摊子不起眼:一只木桶,装酒,桶有盖,半边打开,盖住的半边放上一只打酒用的小牙缸;一只大竹筐,装粗瓷蓝花碗和盐水花生罐;一只木盆,装水好洗碗。摊子背靠小丁香家的砖墙,左右砌出两条石凳。到了寒天,就有火炉,上坐铁锅,锅里咕噜噜地烫着装了酒的锡壶,背北的石凳后就挂起一方草席挡风寒。这个好去处,不论寒暑,从日出一竿到掌灯时分,总有人坐在石凳上,就着盐水花生喝米酒。没有招牌,也无需的,虽未被列为朔城老字号,米酒摊却不像八宝粥奶摊,无需乎挂牌子向朔城人呼吁它的存在,只要老茂兴眯着小眼睛在摊子后一坐,那就见得它经得起风吹草动,雷打火烧。

茂兴叔公的米酒,朔城人或是坐在摊子前喝,或者买回去喝,但米酒摊却始终未被列为老字号,原因之一是糯米酒人人会做,值不得费神去列,其二则和教化有关。

朔城有身份的人都认定,凡事必有个雅俗之分,即如泡澡,虽是大家在一起泡,而“雅党”只要离了水面,必定用毛巾遮定那东西,决不直接晃晃荡荡走来走去。喝米酒则一发不例外,“雅党”就只是在家里,端坐(或歪坐也无妨)在擦得干净的八仙桌前,几碟下酒莱摆好,米酒必定烫得难入口,这才一小口一小口“嗞嗞”地吸:而在米酒摊上喝,便流俗。更何况到了“逢老会”(市集),总见到三排两摊驱吐的狼藉,还见得有倒在角落头过夜的。花花色色的苍蝇叮过那一裤“狼籍”,转而再叮倒地人的脚趾头、嘴,何况苍蝇还要飞起来……这简直不像话了!

但要雅,家里就须能太平,属“俗党”的朔城人只好坐在米酒摊上喝,比如和老婆吵架,入夜才吵自然好办,可以去汤澡堂子里泡得自己糊里糊涂,苦恼便得以化解。然而和老婆吵架岂是可以子丑寅卯排定时辰的?倘发生于掌灯之前,化解的妙法便是坐到米酒摊前去,一碗八块半斤酒。当然,常例是一到“化解”,便须守住,不能过激,如呕吐,或者竟至于打架、骂街之类。

大凡要吐、要倒,守不住将醉未醉的妙境的一定是乡下人,而且又一定是少喝了一碗茂兴叔公的解药。那解药说奇不奇,说不奇又奇,就是甘游井里的水。

这甘游井是茂兴叔公的老祖宗盖东城楼时节打的,不知到哪一辈,又用石板围了起来,并且题了名。井栏是花岗石打成的,厚得有一个巴掌宽,年年月月,祖祖辈辈打水的,都站在相仿的位置,麻绳就靠着井栏上上下下的磨,磨出了一道道深沟。井深过三丈,清冽冽的,当日中,见得到井底的落物:小桶、绳甚至铜钱。入冬,井水便腾腾地冒热气,待天渐热,水就转凉,入了伏,井水凉的刺骨,冲凉都伤身。

茂兴叔公从记事起,就跟着长辈守米酒摊子,不过那时还小,不管照拂生意,只到哪个酒客说话开始颠颠倒倒,长辈给个眼色,他便提了小桶,一溜小跑,打回一桶井水来,给酒客醒酒。那井水,只消喝得一口,一股凉气上贯天灵盖下冲脚底心,一碗下去,便醒了。既论定了甘游井水醒酒的神效,朔城人便不管冬夏,总是用它来醒酒。

解铃的恰是系铃的。甘游井水醒的酒,恰是甘游井水酿的酒。正如人说,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糯米酒也是朔城人人会做,却谁也比不过茂兴叔公的手段。说来并不难,不过是将糙糯米蒸了,晾到凉,再用酒药拌匀后装缸,最后撒一层酒药,加封,少不得还要压上一束茅草,或者一把菜刀,作镇物。然而茂兴叔公酿的米酒,出糟多,酒却甜而不腻,薄而不淡,香味醇正,拿去卖,是原封,滴水不羼。朔城人都说全亏了甘游井,但也有人将甘游井水装回去酿酒的,也有学了茂兴叔公将糯米饭用木桶封了吊在井里凉的,却都不灵,无怪乎茂兴叔公在十字街稳稳地占住了地盘。

也不知到底过了有多久,茂兴叔公才清醒过来,感觉到左右有人,他立即抹一把已经风干的泪迹,儿媳妇和阿诚都伸手要去挽,他不理,扶定井栏,挺腰站了起来,抬脚就往楼里走。“危险!”一个穿军装的拦住他。

“俺要去,俺自家的屋子!”茂兴叔公气也粗。

“马上离开,油箱可能爆炸!”

“俺的米酒,好几坛子呦……”

儿媳妇只是流泪。孙子知道不能再呆,死活拉着茂兴叔公往运动场走。

“还有米仓……”苍老的声音伴着花白胡子抖。

朔城人大多没有走,就在老榕树下赶着黑蚂蚁等着,一定要看到飞机终于爆炸,或者终于不爆炸,见到茂兴叔公,才想到甘游井,轰地都围上来。老茂兴都不理,径自坐下,摸出短杆烟锅,一锅一锅抽黄烟。

到得日落时分,有消息说担架都已抬下飞机,转而用汽车运了,不一会,穿皮衣的驾驶员也到大榕树下,一脸尴尬,摇着头察看打坏了他的飞机的那些枝丫,朔城通例,对有来历的人总是先要敬畏,当下纷纷让出一块地,又都诧异他竟不死,不过鼻子上抹了一块红药水就活下来了。

“伤不伤,总算破了他的相!”驾驶员等刚走,宋榔头立刻恨恨地说。

最后的消息是老金带来的,“你们”,他指指茂兴叔公,“回楼里去拿些东西,都到亲戚家里去住。”

“不爆炸了?”大家都问。

“不爆炸了。”老金说。

大家带着一丝失望正要离开,猛听得笙歌的弟弟阿同大声说:“赔俺!俺的脚背削掉一块皮!”

大家低头去研究,果然,阿同脚背有一块新血疤。

“赔是要赔的,”老金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事情等以后慢慢来讲!”

“你的伤不算!吴屋的新娘子打到腰,还在那里吐血呢。那才算!”黄克立的脚癣发着痒,正盼着去澡堂子里处理处理,也且说且走了。

“赔俺!”阿同说。

进了楼,到处是黄土,仿佛蒙了二百年的尘封,茂兴叔公直奔做米酒的那间去。米酒还剩得有三坛,厚厚的棉盖还在,茅草却已不见。茂兴叔公似乎失了冲下坡时的勇敢,只吩咐阿诚都搬走,还有卖酒的家私,盐水花生,也搬走,不敢再看满目的苍痍,扭头就走。才出楼门,宋榔头迎头来接,还拉了大板车来。宋榔头跟茂兴叔公的儿子李根福是好友,根福虽已死了多年,宋榔头的旧情从未稍减。

宋榔头看到茂兴叔公,心里实在不好过,茂兴叔公今年七十整了,瘦小,瘦小得精当,十分朗健,去年还上树采杨桃去卖,谁料到就半天工夫,简直满鞋满头满面胡子的灰黄。原本小而极活的眼珠,已经呆滞,一发黄浊不堪,脸上有花,分明哭过。当晚,宋榔头陪茂兴叔公喝了两锡壶米酒,又陪他去泡个澡。

浸到热水池子里,茂兴叔公露出大半个身子,神色仍很恍惚:“谁晓得会有一场难,你看,两三年了,还是躲不过。”茂兴叔公说的是阿同生儿子那一年,“深”字辈以下原已请人择定排辈是“万象增新”,但阿同竟不理会,自己取了儿子名字李一强。茂兴叔公十分气,但无奈,只得委委屈屈又请人改择,定要凑齐带“一”的四个字,结果是择了“一元初复”。问题虽勉强解决,茂兴叔公心里却一直解不开。

“不要紧,你放宽心,屋子都在,井也在,还算是托你的吉利!”宋榔头泡澡历来是跨马蹲档站在池中心泡的:“等飞机搬走了,你还不是照做米酒。”

“茂兴老糊涂!”旁边的几个后生很不以为然。

“只剩了三坛了,还是新酒,不好卖的……”茂兴叔公边说边爬到池边的石条上喘气。

“俺给你讲……嘿——”一个潜水的后生钻到了宋榔头档下,被他一把抓出水面:“去,又不是盘丝洞!茂兴叔,俺给你讲,卖酒以后还是叫阿诚去,小名堂现在已经很会提水了。”

“哈哈,茂兴叔公,你不要卖米酒啦,政府给你盖了新楼,你只管去享福……”池上池下一片笑,大家似乎多不以老茂兴的痛苦为意。

用不到甘游井水,茂兴叔公这几天不做酒,倒是阿诚,偷偷用朔城老黄滩前朔河的水,每天仍旧做一坛。

过了五天就“逢老会”,茂兴叔公想东成楼的破败已经想到想不动,何况一坛米酒正到期,于是带了曾孙子“小名堂”,又坐到十字街去卖。不料生意很清淡,茂兴叔公吩咐小名堂守稳摊子,自己一趟一趟站到街中心去探动向。赶集的人都没有顾上喝米酒,一伙一伙匆匆地赶上白顶山,远远站定,呆看车子吊飞机。看看就要正午,还没有光顾的,茂兴叔公干巴巴的瘦脸板得死死,心想:“总有人倒了霉,米酒也酸了?”他不放心,伸出食指到酒桶里沾了沾,放进嘴里:“啧啧,不会差的呀!”就这时莲花乡的老主顾、黑粗粗的“大钵头”兴冲冲地跑过来,一路高叫:

“好看,好看,飞机屁股上有风车,实在好看!”他忙不迭揪下斗笠来扇风,大马金刀坐到石凳上,一手接过粗瓷碗,“咕嘟嘟”一气喝干:“再来!讲实话,早上出门,俺还怕吃不到你茂兴叔的米酒了!”

有人来吃酒,茂兴叔公的眼珠就很活,转着转着差不多要发光:“今儿是老会,俺怎会不在?你自管放心,只要井在,包有好米酒。甘游井是有神灵的,飞机奈得他何?”他早猜出大钵头没有吃午饭,也知道大热天这样喝,米酒卖得快,所以并不提醒,眼睛鼻子都挤在一处地笑着,又递上一碗酒。

“大榕树也是李屋的风水,你看,飞机一碰到,翅子就断两截!”

这地方好,凉风不断。大钵头肚正饥,口又渴,三言来两语去说得高兴,一下子灌了五碗,神色有些不对起来。茂兴叔公忙向小名堂递眼色。小名堂提了桶悄悄跑了出去。

阿同斯斯文文走进来,伸出一只手指刮刮汗:“茂兴叔公,第一是恭喜你,赔钱,要政府赔,你的纸票马上会有一大箱。”

“你也恭喜,”茂兴叔公眨眨眼,递过一碗酒。

阿同接过碗,坐下,先嚼两粒盐水花生,才端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嗞嗞”吸,又说:“当然,我是一定要叫政府赔的,我的脚背削掉一层皮!”

“好哇!赔到了钱,”大钵头眼光直直地看定阿同:“这回总该还我了吧!”

“谁欠你嘛个钱!”阿同跳起来,一看碗里的酒要漾出来,忙弯下腰,用手掌罩住。

“你哥做早年间借了我五百块!跟你讲过几多回了,你还不敢承认么!”

“你去找他!俺棺材钱都还不清,命赔给你!”

“不要脸的狗东西……”大钵头晃一晃,想站起来。

“嗳嗳嗳……”茂兴叔公忙站起来劝,心里直骂小名堂手脚不利索。

“你看——你看——”小名堂终于一路跑一路喘一路叫的颠过来:“井水,你看——”

一看之下,茂兴叔公脸色大变:井水竟是浑浊的!又伸手直插到桶里,插下去,就拔不出来:井水竟是温热的!

“见鬼——!哪里来的水!桶洗净了没有!打到水,你跑到哪里去死啦!”

“……”小名堂越怕越讲不出话。

“咳咳!”茂兴叔公不再说,抖抖索索绕过摊子就跑,忽地又停住,回头提了桶,跑开了。

井水果然温热而浑浊!

茂兴叔公扶着井栏女人般且哭且唱:

“哎呦……皇天无老眼……”

一群一群的朔城人都到井边来,看完了,试完了,陪着茂兴叔公摇头叹气,轮番地劝,整整一下午,茂兴叔公嚎到出不得声,最后差不多被大家合力架回老黄滩。

老茂兴全身块块骨头仿佛都缩短了三分,分明已经是一个又小又干又瘦的老头,凳子也坐不稳,阿诚只好另换给他一张藤椅。压惊的酒不喝,韭菜炒猪肉也不吃,儿媳妇硬塞双筷子到他手里。才拿住筷子,茂兴叔公又要流泪:“还是躲不过,我宁肯去死……”

“阿公!”阿诚听了也心酸,但他还有一丝希望,企盼自己无意中烧对了香,当下小心接上话:朔河的水也可以……”“我不信!李家有谁做过!”声音嘶嘶的听不清,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总是我得罪了祖宗,阿同儿子起名的时节……”

“阿公,井水要是真的坏掉了,急也没用,上回俺怕米酒断了货源,拿朔河的水先做了一坛试一下。”

茂兴叔公一惊,待要说什么,终于又不说,只斜了孙子一眼。阿诚十分虔诚地搬出一只坛子来,那神色,像是生怕太子被换成了狸猫。茂兴叔公伸手去开封,刚把棉罩掀起一条缝,眉头的结立即又增大,待尝了一口,便大骂:

“这也叫米酒!——白白浪费了二十多斤米呵!我还没有死!”大家前前后后去尝——朔河的水酿出的是酸米酒。

阿诚已经是叛逆了,做不得声;儿媳妇大有同谋之嫌,也做不得声;别人更说不上。宋榔头只好来圆场,叫宋阿三陪茂兴叔公去泡澡,他自己则忙于给几个跌伤的醉鬼上药,去不得。

甘游井水解不了酒,朔城阖城大乱。这一天,不独乡下人,连同朔城人,统共倒了有十多个。澡堂子里的气氛极灰,茂兴叔公一去,更增添几分沉重和痛切。

“……醒也难过,醉也难过……”老鸡毛自打从大牢里放出来,买了一辆轿车,干起了载客的行当,黄克立已经考证出他今天是第二个倒的,现在只下半身浸在热水里,上半身歪在池边,半死不活地呻吟。

天气热,泡不得太久黄克立的脚已经搓得不太痒,便摇摇晃晃挤到用毛巾遮定下身的大堆里去。渐渐就有决议传出来,呼吁请卫生部门去井边考究原因。老鸡毛一任别人去商量,自顾自颠颠倒倒念他的“醒也难过醉也难过”,但大家听了都点头。进而又有决议,要向政府进条陈,请出张太先生的书法,力主挽救朔城文化,主旨是:“糯米酒长谢,甘游井不清”云云。

茂兴叔公听了这些迂论,深有不满,挣扎着说:“照大家讲,俺的米酒就不卖啦?”

“哎呀,茂兴叔公!你去叫政府赔嘛!明天我带你去!”阿同深恨茂兴叔公的不开窍。

“要卖!”宋阿三近来拳脚大有长进,泡澡也跨马蹲裆地泡,颇有宋榔头风范,这时说:“河水做的酸米酒,朔城人吃不得,你卖给解放军!”

“哎——是啰是啰!”黄克立听到此语,大为兴奋,急急跳下池,且游且走,冲向茂兴叔公:“俺全晓得,北方人都喜食酸,俺发现那些解放军,都是北方人!”黄克立越讲越高兴了:“茂兴叔,你的酒还要运到外面去,运到北京去卖咧!”

茂兴叔公早已一骨碌爬起来,一扫萎靡气象,光屁股一拱一拱向宋阿三作揖,说:“全亏你!阿三,你有出息,你今后定做大事的……”

泡好澡,大家的意见基本统一,及至走上景德桥,于是都发愿:糯米酒丢不得,而且还要卖出城。茂兴叔公脚下十分轻松,眼珠重又开始活活的转——他已经有了更进一层的新主意了。

接到呼吁,卫生部门就一阵忙,竭力请来几路人马去甘游井边会诊,结论说得含含糊糊,大约感觉是震动在作怪,推断恐怕不久井水难免就会重新冷而清。

朔城阖城大欢喜。

茂兴叔公更欢喜,恢复了往日上树采杨桃的雄健,夜夜都到甘游井边去烧香。酸米酒挑到甘游井边,解放军喝了果然都赞叹。不几天,飞机已经吊起来,就放到运动场上去修理,解放军背着古古怪怪的机器,一来就是一大车。三乡四县的人更加挤着来看。茂兴叔公和另三家都搬回了东成楼,请大钵头帮买的八宝凉茶也已经托到,就用明矾打过了的井水,泡好茶,叫孙媳妇摆到大榕树下大碗大碗的卖。

朔城人现在泡完澡堂子后添了一件乐事,都到一片白亮的运动场观看修理飞机。大榕树下的盛况大概跟当年的景德桥竣工剪彩时有比头了。

其后更加出喜事:政府果然赔给茂兴叔公一万七千五百块,修复旧居后居然有余;东成楼各户分别赔了五千五百块,阿同格外多赔了五百块钱;木匠李根贵的女儿则新近对到象,黄克立说是排长。最喜的是,甘游井也果然渐渐不温不浊了。

朔城人终于完全放宽了心,那日在澡堂里的第二条决议自行失效。茂兴叔公的米酒摊重新占领十字街,朔城人又齐声赞叹甘游井水的好处,喝米酒又得以将醉未醉,不再有人倒。

而且渐渐有人说,只要甘游井在,酸米酒也不错。

澡堂子里不久又传出新决议,二请糯米酒和盐水花生摆到景德桥头。茂兴叔公还是不同意,理由也依然:米酒摊子按老例是早收摊的,熬不到更深夜静。这一下几乎触了公愤,通议请出老鸡毛和阿同去找茂兴叔公,必须连日连夜的责以大义。茂兴叔公无奈,只得折衷派阿诚到景德桥头去卖不用明矾打的八宝凉茶和盐水花生。

一个月一过,飞机飞走了。

到年底,甘游井腾腾冒出热气的时候,茂兴叔公的干巴脸已接近红润,独请山歌剧团到运动场唱了一夜戏,又重修了甘游井后的石围墙,藓苔一律铲掉,隶字再次刻深,加描红漆,请人吹吹打打挂上了红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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