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微风料峭,一场倒春寒把麦地里前几日刚刚探出头的一片嫩绿瞬间打得东倒西歪,他看着自家的麦地发愣,仿佛自己就是那麦苗,努力冲破黑暗破土而出,却饱受打击前途未卜。他不禁眉头紧皱,喃喃自语:“要是当初面对研究生面试提问回答得更谨慎一些,更圆润一些,那么希望会不会更大些?”高考填志愿时他报的法学,但由于分数不够,被调剂到其他专业了。大一课少,他一有时间就去法学院旁听。在师兄师姐的指导下,他买了许多专业书,自修法学课程,为的就是准备大四考研。跨专业考研原本就不易,四年来自己日夜勤学苦读的画面又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
面试那天,考官先是问了他的兴趣爱好和特长,接着又问他为什么选择法学专业,他按照之前培训班老师教的模板答得还算圆满,考官频频点头。最后,考官又给出了第三道题:请问你如何理解“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这句话?他低下头,听着手表的指针“嘀嗒嘀嗒”地响了一圈,沉思了良久。“我曾经痛恨迟到的正义,但在我跌落低谷的日子,这句话却给了我无尽的希望,现在我对它又有了新的理解。”
“此话怎讲?”几位考官面面相觑。
他眼里闪烁着一丝寒意,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他出生于90年代初的一个偏远山村,那时农村度日艰难,父亲便远赴广州打工,家里只留下母亲、妹妹和他。父亲外出打工后,家里的农活儿家务全靠母亲一肩挑。由于务农只能勉强糊口,没有现钱,母亲便学着村里的人,养起了一头母猪,每年母猪产的小猪崽也能补贴不少家用。
一天下午,母亲不在家,他和妹妹正在门口玩耍,邻居老张怒气冲冲地在门口叫骂,小孩子玩心大,就跑上前去看热闹。原来老张家的老母猪吃了别人家的庄稼,被人拿铁锹拍了肚子,产下的一窝猪崽都没有保住。老张气炸了,在村里骂骂咧咧,见人就问是不是与村民有关,大家纷纷摇头。见他们兄妹在一旁傻笑,老张便大吼:“你妈去哪儿了,这事儿是不是你妈干的?”“是又怎么样?”他调皮地冲老张做了个鬼脸。孩子童言无忌,老张却当真了,回家拿起了铁锹便来到他家猪圈,只见他咬着牙齿,将铁锹高高举起,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朝老母猪身上拍了几锹。原本在酣睡的母猪在受到重击后发疯似的嚎叫,鲜血瞬间浸染了一大片。孩子们呆若木鸡,直愣愣地看着母猪痛苦的呻吟,而老张在发泄后扬长而去。闻讯赶来的母亲看到猪圈里的血迹,哭得撕心裂肺。要知道全家的日常开销和孩子的学费可都指望着这头母猪,而现在……
哭了良久,母亲怒气冲冲地从家里拿出一个大铁锤,直奔老张家里,照着他家刚买的彩电一锤子砸了下去。在那个年代,一个村里也就只有那么一两户人家买得起电视,更别说彩电了。看到满地的碎片渣滓,老张气得说不出话,两个人当场就扭打了起来。孩子们害怕极了,哭喊着去找人劝架。回家后,母亲依然怒气未消,问明了缘由,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两个孩子哭了,母亲也哭了,她又狠狠地抽自己一巴掌。“我每天起早贪黑是为了什么,你们是要折磨死我才甘心吗?”没想到那天母亲的话一语成谶,那句话也成了母亲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晚上,母亲早早地给他们洗完澡,便让他们上床睡觉。他们自觉惹祸了,也不敢多说话,大气都不敢喘。那天母亲睡在外头,他和妹妹睡在里头。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外面很多大喊大叫的声音,接着看到家里火光冲天……
就在他娓娓道来的时候,坐在中间的考官有些坐立不安,惊恐地问道:“家里失火?”
“是的,我们兄妹俩被村民从火场中抱出来时非常惊恐,那天晚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围着我家房子泼水,可我唯独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大家都以为是因为家里失火,母亲一时想不开就寻短见了。直到天亮以后,大火熄灭,人们才在床底下找到烧焦的残肢。大人捂着我们兄妹俩的眼睛,可我却永远忘不了那股烧焦的味道。”
“那凶手……”左边年纪稍大的一位考官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
“那天晚上邻居老张还装模作样地提了一大桶水过来灭火,天亮时警察来了,而老张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罪证都明确地指向了他,可几年来就是找不到他的人。”他握紧拳头,狠狠地捶向了桌子。
“那你后来……”一位女考官抑制住自己的抽噎问道。
“那年我才8岁,我的心里充满了仇恨,塞满了阴暗。我每天都在心里诅咒凶手,用我能想到的一切恶毒的词语。我恨他,我也恨老天不公。为什么好人不能善终,坏人却逍遥法外,不能及时得到制裁。”他紧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直到高一那年,我正在学校上课,父亲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把我喊出去,告诉我凶手已经落网了。那天我激动得一夜没睡,几年来我心里压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能放下来了,正义终究不曾缺席。”
以前每次他和妹妹想妈妈,难过想哭的时候,父亲就会安慰他们“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是“法”,只懂得“恨”,高中上政治课的时候他对“法”这个词才有了初步的认识。老师说“法”是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利剑,那天老师举了很多例子,最后在黑板上写下了一句话: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他牢牢地把这句话记在笔记本上,阴暗沉重的心田也悄悄地播下了一颗种子。正是这句话支撑了他这么多年,他曾经也动摇过,母亲的案子已经过去好几年了,难道就这样不了了之?这个社会真的有公平正义吗?直到凶手绳之以法的那一刻,他才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那你现在又怎么看这句话呢?”右边一个较为年轻的考官整理了一下衣袖,微笑地看着他。
“凶手逍遥法外的这几年,我和家人每天活在痛苦中,而他年迈的老母亲多年来也因无人照料,最后抑郁而终。凶手交代,他当时只是一时冲动,并没想过杀人放火。他说逃亡在外的日子,他每天都活在后悔和自责中,没有一天晚上睡过安稳觉,直到被抓的那一刻他才感到了解脱。”他擦干了眼角,眼睛变得愈发明亮,“以前我非常恨他,我恨不得他下地狱,可听到他忏悔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悲,我也不禁为母亲感到惋惜和心痛。他们原本都是最淳朴的农民,邻里纠纷本来是一件平常小事,可就是因为从小缺乏法治教育,遇事冲动暴躁,不能用‘法’约束自身言行,最终才酿成如此悲剧。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我总以为匡扶正义只是大人的责任,是国家公职人员的使命,弱势群体只需要等着被保护就行。但现在,我认为正义需要全社会的每一个人去共同承担,而‘法’就是我们捍卫社会公平正义的一把利剑。如果每个人从小就开始主动尊法、不断学法,长大后自觉守法、善于用法、积极普法,罪恶的种子就不会在社会的各个角落生根、发芽、蔓延。”
他答完题后,几位考官窃窃私语。他低头看一看手表,竟然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已经严重超时了。但说完了想说的话,他长舒一口气,感觉特别轻松。考官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他等通知。那时电脑还未普及,他所住的村更是连网线都没有,不能在网上查询录取状态,于是他只能每天焦急地在村口徘徊,等待邮递员的到来。
不知等了多久,他已经心灰意冷,准备来年再考。这天傍晚他正坐在院子里吃饭,村书记兴高采烈地来到他家,交给他一封信。“寄到村委会的,应该是你苦等的东西,快打开看看吧!”他立马从凳子上跳起来,碗筷甩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果然,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录取通知书。封面非常精致,上面赫然闪烁着一个大大的“法”字,镶着金边,看着无比神圣耀眼。他仔细地翻开通知书,认真看上面的每一个字。
“致研究生新生的一封信:亲爱的新生……”
那一刻,他喜不自胜,把通知书拿在手里,翻开又合上,合上又翻开,他发现映入眼帘最多次的字是“法”和“新生”。
是啊,他此刻翻开的,正是新的人生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