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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江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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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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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挂坟灯

夜,洁白的夜。一轮圆月嵌在中天,宛如一只硕大肥腴而又浑圆的乳房,溢出浓浓的乳白,将天地间一切黑暗和静谧浸透了。只有那不甘寂寞的礼花不时地蹿上天际,刺破粘糊糊的乳色,在旷空里镌了一道瑰丽的弧线,继而绽放出耀眼的精彩和灿烂,转眼又被那浩瀚无涯的乳白淹没了。

这是一个宁静的乡村元宵之夜。活着的人合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已躺在墓地里的亲人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徘徊,我们近在咫尺,而远在千里。元宵夜是上苍真诚的赐福,它在我们与逝者之间打开了一道精神隧道,让我们步履轻轻地向他们走近,给他们送去亲情的温暖。故乡千阳县历来就有在元宵夜挂坟灯的习俗。挂坟灯不能挂五颜六色和奇形怪状的彩灯,只能挂用纯色的大红纸和芦苇篾制作的圆柱形灯笼,远远看去像一个通红的火罐,俗称火罐灯笼。老人们说,只有火罐灯笼最纯真最庄重,才配挂在先人的坟头。

今夜我也要给四位亲人挂上四只红灯。原野上的夜,出奇的静,出奇的亮。繁华街市虚妄的喧嚣声被原野博大的矜持和沉默稀释得无影无踪了。我用一根细竹竿挑着四只通红晶亮的大火罐灯笼,用竹篮提着酒菜、纸钱和香表,向原野上的爷爷和奶奶坟头走去。旷野里,行人三三两两,被朦胧的夜色所融释,只有手中那阑珊的火罐灯笼像一只只有灵性的尤物,被行人牵着,向田埂地角游曳。有的人已挂好了坟灯,那坟灯则像钉在了夜空中的一颗灿烂的心,厮守着亲人的坟头,他们用闪烁的光华交流对话,用无声的祷告相互祝福。不时有猎猎的火焰从田埂边蹿起来,肆意地舔着乳白的夜色。那是人们挂好了坟灯,慷慨地给亲人们焚烧着香烛和纸钱。现实世界物价飞涨,已令我们捉襟见肘,我们可不能苦了另一个世界的亲人。

挂坟灯这个习俗不知从哪朝哪代兴起,文革破四旧那年月砸了玉皇大帝的神像,而坟灯照挂不误。也许,为官者不怕玉皇大帝,就怕自己的先人。他们怕不挂坟灯会被先人们在冥冥之中念念叨叨,会降罪给自己。因此,大小官员们既是再远,元宵节的下午便备好上好的灯笼和丰盛的酒菜,早早地驱车向先人的墓地赶去。记得村南有位叫吴岁德的孤身老汉,他自幼孤苦伶仃一人,从异乡漂泊而来,终身未娶妻生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先人在何方。每逢元宵夜别人给亲人挂坟灯的时候,他就坐不住了。他提前几个晚上,熬干几灯盏煤油,用自制的梨木模子和买来的黄糙纸,精心赶印出许许多多的纸钱,然后十分庄重地请来村子里的教书先生,用狼毫笔给他工工整整地填制一份地府“存折”。到了元宵夜,他便提着火罐灯笼去自己预先相好的坟地挂好,随之十分虔诚地跪将下来,一边焚烧纸钱和“存折”,一边口中认真地念念有词:“阎王大人在上,小人岁德在下,今有红灯为证,暂存地钞两万,叩请阎王大人当面点清,并暂记账上。待岁德有朝一日入得地府,本息一次结清。叩谢!叩谢!”那肃穆庄严的神态似乎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爷爷和奶奶的坟地在麦裕原中心的那棵老楸树下。我来到他们老人家的坟前,把两只灯笼小心翼翼地挂在老楸树的树杈上,沿着墓地边线给爷爷和奶奶咕咕噜噜地浇了一圈儿酒,再献上还冒着热气的肉菜,然后双膝跪下,虔诚地在坟前点上三炷香,接着引燃一叠纸钱。哧啦啦的火苗在墓地里欢快地蹿着,舔着朦胧的夜色。一片片灰烬随风飘上天空,四散而去。通红的火罐灯笼给墓地洒下一片光明和温馨,洒下我对爷爷和奶奶的追忆和怀念。父亲和母亲的坟地在离这里较远的桃树园,桃园已被人挖光,开垦后种了地。我找来两根树枝,插在坟头,然后依次挂上灯笼,献上祭品,点燃纸钱。此时,父亲和母亲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坟头的灯笼晶莹透亮,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两颗呼呼跳跃的心。忙碌了一载,终于有机会来看你们了,然而地下的人无语,地上的人语无,我们近在咫尺,而远在天涯。望着阑珊的坟灯,我突然感到在漫长的时光河流中,生命竟然是一种易碎品,忽一日躺倒在了地下,什么都没有了,那些金钱财富、功名利禄连一点碎片也带不走了。

挂完坟灯,暮然回首,我简直惊呆了。只见千山万壑到处都蹿出了阑珊的灯笼,宛若天上的星星,煞是灿烂。而那成片的公共墓地,则成了辉煌的银河了。一个坟灯就是一位故人,千千万万的坟灯亮起来了,千千万万的故人今夜同时拥有了一份光明和灿烂。一盏盏红灯在广袤的大地上,在深邃的夜空里,在遥远的时空巷道里加注了醒目的标记,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几百年消失的灵魂在同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被同时点亮了。活着的,远去的,昔日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均在红灯的照耀下如朦胧的月色一般澄澈平静,心空一如星空,辽阔而旷远。人活着的时候,为功名利禄,为人情世故,为吃穿住行,忙忙碌碌一生,而死后便是永远的闲寂和孤独了。也许只有在挂起坟灯的元宵之夜,他们才会在另一重天地里感受到人间的光明和温暖。

(原载:2019年第3期《中国草根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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