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拧车,四四方,像座小城站手上,一根铁棍穿透墙,城头的马钱闪闪亮,城尾的手把光又光,几根麻丝系城桩。手摇拧车吱呀呀响,城儿转得好疯狂,麻绳拧了十里长,纳成鞋底无数双,给娃儿们一双,给他爸一双,脚轻腿利好舒畅。”
童年时代的夜晚,没有电视,没有电灯,一只煤油灯静静地爬在炕头高高的木制背栏上,阑珊如豆,给简陋拥挤的小屋洒下一层薄薄的温馨。母亲左手梳理着炕头洁白的大麻丝,右手吱呀吱呀地摇着一件古色古香的小拧车,嘴里抑扬顿挫地给我和弟弟吟唱着这首古老的小拧车歌谣。我慵懒地爬在热乎乎的被窝里静静地听着,弟弟傻乎乎地问这问那。
在八十年代以前,西府农村的妇女个个妙手生花,都是飞针走线做千层底布鞋的好手。千层底透气、吸汗,穿着舒脚活络,腿脚轻巧灵便。无论下田种地,还是上街赶集,谁穿了双崭新的布鞋,大家都会啧啧地称羡一番。2008年国务院公布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将千层底布鞋纳入其中。做千层底需要紧致匀称的麻绳,旋转的小拧车便是农妇们必不可少的掌中至宝。
拧车一般用木质比较瓷实细腻的楸木或土槐木制成,四根比大拇指稍粗的小方木,经过刨光打磨后,两根稍长的做横梁,两根稍短的做立柱。横梁与立柱以传统的榫卯紧密连接,围成一个边长约4寸的正方形,仿佛是一座严严实实的小城。上梁和下梁的两端各溢出正方形寸许,每个梁头以精美的工艺雕刻成正六棱形的疙瘩柱,如同城角的岗楼或城柱。疙瘩柱既可用来系麻丝或绳头儿,也可将拧好的麻绳成束地阻隔在拧车架之内,以防外溢和散乱。上梁和下梁的中点各打穿一个圆润滑畅的小洞,似南北呼应的两个城门。一根细铁棍从底洞一直穿透天洞,在天洞外套上一只铜质的小马钱,然后再将铁棍头折成一个小圆环,锁住上梁,以防向外滑动。小马钱有两个作用,其一可作为垫片,阻挡拧车架因离心力外滑,减少架体与小铁环的摩擦。二则它被戴在天洞之上,与拧车架一同不断地旋转,象征着财富与好日子周而复始,源源不断。铁棍的下端安装了一只光滑圆润的手把儿,便于人们握持和使用。
拧车操作起来挺简单,农妇们先将捋好的几根麻丝头儿在上梁上系好,然后左手牵引麻线,右手握住拧车把儿,再用食指轻轻地拨动底梁,方方正正的拧车架便在那根铁轴上飞快地旋转起来,左手捏着的那几根麻线便被不断地拧结成一根紧致光滑的细绳。同时,她们一边转动拧车,一边将新的麻线头用嘴唇湿润作纫头,不断地续接在绳头上,那麻绳便像漫长的日子,不断地向前伸展着,延续着。成束的麻绳被缠绕在拧车架上,农妇们再按一定的长度将它裁断,然后扎成把,以备纳千层底之用。
在那遥远的岁月,寒冷的冬夜像一张黑色的无垠幔帐,罩着大地。时间仿佛被冻僵了,夜清冷而漫长。而我们的小家却因为有一只小拧车在吱呀吱呀地吟唱,而特别温馨和欢乐。父亲坐在屋旮旯里剥大麻,母亲摇着小拧车捻绳子,弟弟坐在被窝里边吃凉拌搅团,边嚷着要母亲给他讲“估经”。估即猜,经乃民间俚语,家乡人把猜谜叫“估经”。没有文化的母亲,却是编“估经”的好手,她一边摇着小拧车,一边临场发挥,编出好多脍炙人口的“估经”来:
“黑鸭鸭,红嘴嘴,不吃食,喝水水。”
母亲问我和弟弟这是啥,并说这个东西就在眼前。我们把整个屋子瞅了一遍,还不知道是啥。母亲笑着指指背栏上闪着红色火苗的煤油灯,我们顿时恍然大悟。
“白杨树,直溜溜高,剥了皮,放火烧。”弟弟看着正在剥大麻的父亲,兴奋地说:“是麻杆!是麻杆!”母亲亲了弟弟一口,算是奖励。
母亲把拧车上的绳子理下来,扎成把。又吱呀吱呀地摇起来,她接着说:“家有五口人,各有各的门,谁要是进错了门,就会笑死人。”
我继续在屋子里搜索着,母亲轻轻地拍拍我的胸脯,我低头一看,立即会意,哦!是纽扣。
母亲继续摇着拧车,笑呵呵地看着端着一只粗瓷碗,正在埋头吃凉拌搅团的弟弟,她神秘地笑笑,又说:“爸爸妈妈一样高,五个儿子搂住腰。”
弟弟催问母亲是啥,母亲笑笑不答话。我想得脑仁子都疼,就是不知道啥答案。剥大麻的父亲指着正在吃搅团的弟弟说:“爸爸妈妈一样高是一双筷子,五个儿子搂住腰就是五个手指头握着一双筷子。”
我和弟弟笑得前仰后合,而小拧车在母亲的手中像一只小风车,仍在呼啦啦地旋转着,吱呀吱呀地吟唱着。小拧车拧出的绳子绵延不断,母亲的“估经”滔滔不绝。漫漫的冬夜在小拧车的吟唱中被一点点地融释掉,欢乐似乡村透明的露珠,一滴滴无声地沁入我的童年,让我的年华生动而精彩。
(原载:《中国草根作家》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