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是上苍赐予我们养育生命的灵物,夏日是麦子向我们敬献丰收果实的隆重大典。而麦客作为一种龙口夺食的辛苦劳工,他们在绵延几千年不折不挠的镰刀文化之后,终于在本世纪之初悄悄地谢幕了。代之为隆隆的大型联合收割机,但麦农们、麦客们仅凭一把小镰刀与天地抗争获取温饱的精神,他们在田野里展示的原生态“镰刀舞”神韵,永远镌刻在历史的记忆深处——题记。
夏日如一位火气正旺的小伙子,汗流浃背地从远方疾行而来。懵懂中,便一头同六月撞了个满怀,将一路的暑气和热浪扑了岁月一面。故乡千阳的夏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日渐浓酽日渐醇烈的。
清晨,一帧艳阳呼啦地一下蹬开静卧的南寨原,一个筋斗便蹿上了中天,将血红火烫的光芒灼灼地浇向千河两岸的原野和川道。紧偎在县城后脑勺的冯家山水库,与懒洋洋地平躺于南北二原怀抱中的千河相握着,一头硕大无比,一边细长无疆,银光可鉴,闪闪烁烁,形如一柄瓢状的巨大魔镜,将活跃在天穹上的日头投射得辉煌壮丽,宛若上千颗丽日竞辉争艳,煞是灿烂。夏日的千阳才是名副其实的千阳。
当杜鹃鸟儿的金歌妙曲从一丛丛、一拨拨婆娑的绿荫中奏出,筛遍千阳的沟沟叉叉岭岭峁峁的时候,千阳人听得分明,那是杜鹃真诚地为父老乡亲们题写的夏收序言——“算黄算割”。每当这个时候,千阳浑浑厚厚的黄土地上便叠起了一种雄壮绮丽的夏韵。苍茫无垠的麦田中,黄与绿正在进行着激烈的较量,熏风轻轻地从田埂边一掀,厚实的麦海便如哪吒挥舞着乾坤圈大闹东海一般,兴波逐澜,麦浪滚滚,噪声四起。不几日,金黄便将豆绿吞噬得无影无踪了。如盖的天穹下,黄灿灿厚嘟嘟的麦海宛若胖妇人身上肥腴而油腻的脂肪,呼噜噜地勃动着,黄亮烁目,丰韵馋人。
三夏大忙,绣女也下床。在屋子旮旯里沉睡了一载的镰刀们蜂拥而出,在粗粝的磨石上霍霍地蹭去岁月的锈迹和尘垢,将自己的刃口打磨得银亮飞快,然后憋足了劲等待时机切入厚实的麦海,去贪婪地咀嚼丰收的馨香与鲜美。麦子喜开第一镰了,千河两岸的男女老少们按耐不住心头怦怦直颤的喜悦,像星星从七沟八岭、南坡北洼升了起来,嵌入金色的波澜之中。那头戴麦秸编制的草帽,身穿粗布汗衫,脚穿棉麻凉鞋,弯腰俯背,佝偻前行的汉子,仿佛是一具具在田野里蠕动的灰色兵俑——剽悍、丰健、硕美。这时候,光阴显得格外吝啬,日子似乎短了半截,麦农们起早贪黑地劳作着。人均六七亩坡地的山里人,便将白天和黑夜全部让镰刀占有了。融融的月光下,锋利的镰刃舔着厚实的麦秸,嚓嚓作响。远方青蛙的浅吟低唱合着这清越的镰刀曲,渗入朦胧的苍穹中,显得那么空灵恬美,那么幽雅和谐。
我的家坐落在千河南岸大山的肚脐眼上,俗称麦裕山。这儿的土地长出来的麦子皮特薄,色鲜亮,出粉率极高,做出来的面条洁白柔韧,光滑筋道,喷香爽口。下到锅里像一团丝,用手揪也不易揪断。长长的面条找不到头,有笑话说某人在灶台前架了个竹梯,人站在梯子顶捞面条,也未找到头。因此,往碗里盛面条不能贪心,挑几根挑着挑着便是半老碗,多挑几根就会溢出碗边。据记载盛唐时代麦裕产的麦子是向皇宫里进贡的佳品,麦裕的声誉不胫而走,成为千阳乃至西府颇具盛名的麦圣宝地。麦裕人由此祖祖辈辈喜爱夏天,他们对麦子更是有一番深厚的情谊了。麦子从先一年秋日落进泥土,然后抽芽、分蘖、返青、拔节、孕穗,便终日紧紧地拥抱着黄土地,难舍难分。次年入夏后,她们便贪婪地吮吸着西部黄土高原粗砺灼烫的劲风,浸润着日月熠熠的光华,慢慢地将柔弱和纤嫩从根部还给大地。接着,又将二百多个日子凝结成一穗穗金灿灿沉甸甸的厚礼,毕恭毕敬地擎在头顶,等待着辛勤的麦农们握着烁烁的银镰前来收获。
当杜鹃鸟唱得最动情的时候,千阳的夏收便旋入了高潮。一群群甘肃张家川、庄浪、华亭等地的麦客们呼朋引伴,从关山背后挟着一股陇东的苍凉与风流,潮水般泻向千阳,簇拥在水沟、草碧、寇家河、南寨、崔家头等各个集镇和县城里,等待着雇主们脸上堆着甜津津的笑容前来引领。千阳的土地因此平添了几份繁荣和热闹。正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冒着熊熊的烈焰,群山合围的千阳仿佛一只巨大的炒瓢,在颠来覆去地爆炒着这里与热流搏斗的人们。浑浊的汗水从麦农们的额头上滚落下来,坠入干裂的土地便冒起一丝丝的白烟,仿佛一滴油星溅入赤红的炭火。这时,正是镰把式们抖威风的好时辰。只见麦农们那些粗短的手指一触到麦秸仿佛粘连上了一般,麦秆不落不撒,一嘟噜一嘟噜被揽了个正着。雪亮的镰刀刷刷地切入厚实的麦群,干脆利索,声如稚燕轻唳。镰声过处,整齐地平躺着壮硕的麦捆。甘肃麦客们的镰拐挥舞得更是潇洒自如,迈步提臀,弓腰舒臂,一张一弛,收放有度,节奏分明,富有韵律,简直是在田野里上演的一种原生态镰刀舞,那种和谐与美妙是艺术家们所不能创造的。他们挥舞着镰刀,一肘下去,仿佛一嘟噜黄灿灿香喷喷的肉膘被哧啦一声剔了下来,又被成堆成捆地码在了地上。麦客们镰拐越舞越来劲,舞到兴头处,索性扯开嗓门雷霆般地吼起了陇东粗犷雄浑的“燕麦调”,一串串重金属般的歌链铿铿锵锵地甩出去,震得千阳周围的山们、原们一阵阵颤栗。
不几日,这漫山遍野的金浪似乎一夜之间退潮了,退向了平坦的打麦场。一个个原野便像和尚硕大的脑袋,全秃了。金黄的麦秸顶着沉甸甸的麦穗被山丘似地码在了场院里,麦农们的喜悦从心底呼啦一下浮上了眉梢。
该打碾了,小四轮拖拉机拽一个滚圆的铁碌碡,在村头山脚、庄前屋后的场院里旋得飞快。碌碡过处,饱满的麦粒像成熟的处子挣脱麦衣,赤裸裸亮晶晶地跳跃起来,又落入麦场。随之淡淡的新鲜麦香在骄艳的阳光下扑鼻而来,令麦农们一阵心醉。有的村子用脱粒机打碾,偌大一垛垛麦子被它咕噜噜一下吞进了咽喉,转眼间便魔术似地变成了一堆堆山丘般的金灿灿的麦粒。打碾完了,千阳的夏韵也就渐渐地疏了,淡了。
哦!千阳的夏日才算是名副其实的夏日。
本文原载于2020年4月《延河》(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