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

火车车轮快速地撞击铁轨接缝处的声音，间隔时间很短就有规律地响起，虽是很多年前铁轨已经换成了长轨，但行驶中尖锐刺耳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这些年很少失眠的李二宝，还是失眠了。应该说火车软卧车厢是比较舒服的，带有换气装置的空调，不时地送来清新的空气，不用打开车窗。也根本打不开车窗。前些年有旅客在寂静的深夜从卧铺上走失后，家人状告铁路部门，后来车窗就固定好了，失去了往日开关的功能。将门关上后，仅有四人的卧铺，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包厢，一个独立的空间。能够随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干的事，不受外面走道上熙来攘往的嘈杂声干扰。

杭州至北京的特快列车风驰电掣地行进在华北平原上。快到凌晨，反正睡不着，二宝索性斜靠在卧铺上。外面一片漆黑，透过车窗，有时偶尔的可见一些小站站台的灯光，急速地向后掠过。看书吧，要打开身边的壁灯，虽是光线柔和，但怕影响素不相识正在熟睡的另三位旅客，只能放弃。那就玩手机，很多功能不了解，正好熟悉一下。也没有一会就厌倦，到了这个年龄，学习新知识太费脑力，一时难以掌握，只觉得枯燥无味。还是考虑一下此行的任务，以及怎样完成这艰难而又希望渺茫的任务。

二宝的工作是储蓄，与贷款不沾边，加上本身做事谨慎，根本不想惹那个麻烦。于是什么：“不灵活”，“不近情理”，“不肯帮助别人”，背后一些人议论纷纷。还有更难听的：“死人一个”。一些亲戚没有借到钱，甚至也加入了这种大合唱。二宝有点文绉绉的，喜欢“吾日三省吾身”这一在别人看来是陈腐的一套，想想是不是我真的过分了，应该多帮助别人，人生在世，哪个没有亲戚朋友，不能太绝情，既然找到了你，他们也是考虑很久的呀！于是脑筋开始转弯，但还是小步走。找上门并且认为比较牢靠的人，开始出手相助。

可是问题来了，多数人能够按期归还，少数人延期又延期，还是还不了。甚至个别人趁着黑夜远走他乡，杳无音信，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这次到北京，就是找寻一位整整八年都没有归还一分钱的欠债人。想当初二宝还是小心翼翼地三千五千地借，看着他仿古家具生产已日渐红火，并且盖了三层楼房，雇佣了近二十个工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才开始上万元的借给他。那位也不是外人，他的奶奶是二宝的姑妈，母亲又是二宝未出五服的姐姐，这样，身兼亲表叔和舅舅的二宝，解决一下侄子生产上的周转资金就显得责无旁贷。借钱还钱，反复几次后，也没有不守信用的表现，一切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谁也不知道看似平静的表面掩盖着猝不及防的隐患。

二宝得知表侄连夜全家逃跑是第二天早上的事情。厂房和销售处离二宝上班的地方不远，仅仅一公里。平时下班后也经常来看看，老远能闻到刺鼻呛嗓的油漆味，听到那木工电锯声，随便聊上几句后，二宝就放心而又舒坦地往回走，看来这笔贷款没有风险。

闻讯后立即赶来的二宝，发觉已是人去楼空，巨大的白底红字《巢湖家具城》招牌依然挺立，昔日的机器轰鸣声没有了，厂里冷冷清清。好不容易找到一两个人来问一下，都说不知道。再问，就沉默寡言。当初笑脸相迎的老板表叔，现在他们眼中，仿佛就是陌生人。或者一夜之间丧失了记忆，什么都不晓得。而看到的另外几个人，也都是来讨债的，一副情绪激昂的样子。

二宝头皮开始发麻，浑身感觉不自在，好在血压不高，不然血涌上来，有可能会倒地的。这如何是好，既然走了，几年内是不会回来的，那这笔贷款找谁要去？不是服务范围的贷款，都是违章贷款，还不了是要承担经济责任的。他这一走了之，岂不是害了我，况且几万元又不是小数字。至于后来是怎么回家的，已经记不清楚。

好几年了，这笔贷款一直没有着落，也一直是二宝的一块心病。前两年还有电话来，能够说上几句，后来拨过去，电话中的提示音就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对方已经停用了这个号码。看来必须到北京找到本人，不然将来老了，走了，这笔钱还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没有准确地址，偌大的北京城，茫茫人海中根本找不到。相隔上千里，来来回回只能是劳民伤财。打听了一些人，回答是不知道。现在社会中，很多人都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为了弄到地址，可谓是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硬着头皮来到表侄母亲家，那位堂姐也是一问三不知。问多了，回你一句：我的钱都被他拿去，还不知道怎么要回呢？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终于得知有人跑到北京，将一万元要回来，二宝欣喜若狂，立即赶去。一连去了三次，都是铁将军把门——家中无人。第四次见到，告知：“地址不知道，是别人的车将我顺便带去的，北京那么大，我又不识字。”

二宝想想，已经来了多次，不能空手而归，可能不讲真话，也可能是真的记不清楚。到了吃饭的时间，主人盛情邀请，二宝脸皮厚起来，应该联络感情。过去有过这方面的经验，贷款难收时，和其共进午餐或者晚餐，把盏端杯后，反而钱很容易就归还。二宝本来不喝酒，但舍不得身体哪来的感情，耳热酒酣时，要求再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听到什么地名，哪怕一两个字也好。最后口中蹦出“马迟口”，要求写出来，不行，后来他的女儿帮助写好，看来真的没有文化。再问是北京哪个区，没有答案。

拿着这小小的仅有三个字的纸片，二宝如获至宝，一路乐呵呵的赶回家。虽是夜已深沉，马上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输入百度中，什么也没有。于是将北京的地图放大到屏幕上一厘米，实际地面上一百米的最大尺寸，一个区一个区地仔细查找，还是没有准确信息。最后在昌平区找到一处发音有点相近的地方，全称：北京市昌平区马池口镇马池口村，只是这有点像，是不是小女孩将“马池口”写成别字。另外过去也听人说过，就在昌平。看来确定无疑。剩下的问题很简单，电脑真是神奇的东西，只要点点鼠标就迎刃而解。在市区奥林匹克公园坐S216路公交车，走八达岭高速路，北6环和八达岭高速交汇处向北去一点，在满百路附近下车。马池口村西边有北京市广慈医院，这是一个知名的单位。为了找寻方面，还对着电脑地图，依葫芦画瓢了一张草图，注明周边情况。

做事认真负责，是二宝的一贯做法，始终相信：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为了不走弯路，更加保险起见，第二天又打电话给在北京一所高校教书的同学。同学也很慎重，征求了土生土长的同事后，很快就发来了路线图。

随着火车一声长鸣，终止了二宝的回忆，“北京欢迎您”的标语赫然在目。收拾行囊，和黑压压的一群人走出站台。按照预案，前后倒了三次车，终于来到望眼欲穿的马池口，这期间和同学一直没有中断联系。同学的提示，就像黑暗中的明灯，指引了前进的方向。

找遍了马池口村，没有找到生产家具的地方，更没有见到表侄的踪影。当地的热心人告诉二宝，你到前面的村子去看看，那里好像有家具店。古人说：望山跑死马。一点没错，华北平原上的村庄，看着很近，但走去，往往要花上一个多小时。二宝上气不接下气地走着，这时候才理解什么叫举步维艰。这是一条并不宽阔的小路，没有见到什么车辆，否则花点钱多省事。

身后的登山包感觉越来越沉重，本身就有几十斤，现在好像是实际重量的两倍。二宝做什么事都是考虑周到，大号的包里面放了换洗衣服，以防短时间不能回家，准备长期作战。也带了不少的食品和水，假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办？另外，剪刀、手电筒、地图及其他东西一应俱全。书到用时方恨少，一些物品也是这样的，想用时买都买不到。这个包有几层，外面大大小小的口袋有好几个，物品能够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井然有序，使用很方便。喜欢旅游的二宝，跑了几处商场，最后才看中这一款式。

二宝开始埋怨起自己来：心细管屁用，这不是自己害了自己，活像解放军战士负重越野训练，一步一滴汗水。如果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带来多好，仅仅空手走路，应该是不会太累人的。

终于到了，还没有进屋，一条大狗狂吠着凶猛地扑了上来，算是迎接。二宝赶紧蹲下，小时候老年人告诉的绝招：一蹲下，狗就不敢上前。关键时候用上了，也很管用。马上失声地尖叫，主人很快出来，唤走了狗，才得以进入。来时的希望现在又变成了失望，没有要找的人。交谈了几句，木工师傅说：“这样找不是办法，也找不到。你下火车前应该打电话，让他去接你。”

二宝只能撒谎：“手机号码给了，我在火车上弄丢了。”

在这之前也谎称是亲戚叫来此游玩的。如果说是讨债的，别人可能都不会搭理你。师傅最后说：“前面还有几个村庄，你找找看，不行，再到横桥去。”

二宝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双脚很难迈开。但不走不行呀，最终还是艰难地一步一步挪到主干道边，找车是唯一的选择。等了好长时间，终于落实好了一辆三轮车。其它稍微有点档次的小车，要么价格谈不拢，要么是小路不愿去。看着破烂不堪的车子，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安全不安全，只要不用腿走路就行。开车的老人还是够仁义的，二宝属于包车，每去一个村庄给五元，不论远近，将周围的村庄跑完为止。

太阳的余晖越来越暗淡，圆圆的月亮也很快地露出脸来，不远的村庄只能看见轮廓，天快黑了。纵然再有久违的夕阳西下、炊烟缕缕以及牧童晚归横笛牛背的自然和谐田园风光，也吸引不了二宝，更不会产生诗意的遐想，此时，疲倦沮丧消沉的心情充满了全身。又跑了几个村子，心灰意冷，对什么也不抱希望了，开始询问附近有没有旅社什么的，毕竟要有个栖身之地。虽然和同学联系好了，可以到那儿，但相距遥远。今天到此结束，明天再找吧。老人不知是想多赚五元钱，还是感慨二宝外出找人实在是太辛苦了，坚持找完最后一个村庄休息。原来和马池口村一样，横桥村也属于马池口镇管辖范围。

到了洪桥村，报上表侄的姓名，其中一人似有所思地说：“好像有这么一个人。”

于是老人领着前去。跨入一个院落，一眼看见侄媳妇熟悉的背影，二宝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侄媳妇听到响声，回转身：“舅舅，你怎么来啦！”

“舅舅找你们找得好苦啊！”二宝有气无力又略带埋怨地回答。进入房间，放下背包，不用招呼，就立即和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鞋子可能都没有脱。话也懒得说，一切都在不言中。

每年的年底，各种讨债的躲债的都在斗智斗勇。中国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债务必须在年底前了结，否则，过年期间不能再要，也就自然而然地推迟到下一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