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航埠镇兴航路129号,一间二十几平米的简陋店铺,撒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锄头、菜刀、铁锹、撬棍,钢筋、铁板,大型空气锤、电焊机、磨光机、氧气瓶、煤炭炉灶,整个墙面地面人面全布满铁屑......打铁匠应广西师傅正将一块烧红的铁块夹到空气锤下:“咣!咣!咣!”地动山摇,火星四溅。
我说明来意后,应师傅将打好的菜刀放入水桶,“哧——”的一声。他擦了一把汗,才捡了一条自己用废板钉的板凳,吹去灰尘递给我,他自己则拖了一条布满铁屑的小圆凳。
老实说,应铁匠有点不太像干粗活的铁匠,倒是有几分教授的气质:皮肤白皙,语速缓慢,温文尔雅,头发稀疏,长着一颗智慧的脑袋。但是看见他衣裤上全是被火星烫破的小洞,不得不确认他的身份。还有更夸张的他手臂上全是细小的花疤——那是夏天穿短袖被火星炙的,最让人震撼的是他摊开的一双大手:所有的指关节、手心,全生满了发硬的老茧。这种老茧是长年累月握锤子所致。应师傅告诉我,差不多每个礼拜都会让妻子给他剪一次老茧,老茧刚剪掉时,握锤打铁是钻心的痛。
我很好奇应师傅的名字,因为50、60后起名,差不多是沿袭宗谱的辈分。应师傅说,他父亲三十年代在东北煤矿时被迫参加国军,国军战败后,加入了共产党的部队,还参加了著名的三大战役。解放后在闽、粤、桂三省参加剿匪战斗,所以三个儿子出生后,他给他们依次取名为:广东、广州和广西,以此纪念当年在这些地方作战过。——原来是老革命的后人,让人肃然起敬。
应师傅不是航埠镇上人,老家是沟溪高山窑的,家里贫穷,初中毕业后,19岁就出来学打铁了。那时刚刚分田到户,兄弟三人,几亩薄田不够种,而那个时代除了考大学,几乎没有什么好的出路。俗话说:良田千顷,不及一艺在身。学得一门手艺,自保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另外,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讲,更实在的是比较容易娶到老婆——在农村,几乎没有手艺人打光棍的。
打铁,就如大学里的医科,门类众多,一学就是五年。这一时期学打铁的没有人学出来。关于拜师学艺,应师傅说得颇有哲理:太聪明的人学不会,因为他老想走捷径;太笨的人也学不会,他悟不透;只有实实在在又舍得吃苦的人才学得会。那时他年轻力壮,每顿能吃四大碗饭,学徒期间师傅不开生活费,最多在过年时视你表现,买一两件新衣服。
好在应广西学成了。他就回到沟溪租了间门面开起了打铁铺。那时全是手工,他就请哥哥当下手,叮叮当当干了起来。手艺不错,农民都是实在人,大家口口相传,生意也不错。
这样一干就是三十年。
应师傅算是打铁界比较全能的了,什么刀、枪、剑、戟都能打,但他恪守手艺人的底线,武器凶器类的一律拒打,只打农用和日常用具。而且他坚守职业操守:质量保证。再厉害的高手都有失手时,每年应师傅都会因火候没有把控好出现一两件“晗炭”的次品。这种次品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用了一段时间后才会发现。他情愿浪费功夫回炉再造,也不会搪塞给顾客。他从不欺生客外客,他从不对外客生客区别对待,内外都是一个价,就算是过路客也一视同仁。他警告我们慎买网上和旅游胜地的刀具。有些刀具看上去铮亮发光,实际上好看不中用,是没有使用价值的。比如人们常常看见有人在街头表演,用菜刀砍砖头砍铁管(其实是铝管)都不卷刃,是因为这种刀具是用全钢做的。钢铁的价格一样,成本并那没有增加,钢是吃硬不吃软的,切菜未必就能锋利,真正的好刀是软硬兼吃。
说来也巧,前年,原先航埠这家铁铺的永康师傅生病要回老家了,就主动联系应师傅,希望他能帮帮他,盘下这个店。老实说,打铁这一行早就一落千丈了,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窘境。如果应师傅不要,那永康师傅只有将所有机器当废铁卖了。又是同行,又是患难,应师傅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太杀价,勉勉强强盘了下来。
好在,以应师傅数十年积攒的声誉,论手艺,附近数十里无人能及,加上原先打铁师傅都老了,目之所及:航埠、招贤、石梁、九华整个周边只有他一人操着旧业。这有一喜一犹,所谓喜者,大约四个地区所有的客户马马虎虎能满足他铁铺的供需,忧的是自己年龄已经56岁了,这种力气活最多也只能干到65岁。应师傅现在是每天日出而来,日落而归,风雨无阻,全年无休,每月收入不过是五六千元。现在后辈谁肯学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手艺啊?不用手艺,随便打个工收入也比打铁多。那么,打铁这门手艺就意味着中断失传。这对这门手艺有着几十年深厚感情的应师傅来说是无比遗憾和沮丧的。应师傅的视野算是比较开阔的,他说想到贵州云南那些贫穷落后的地方去招招看,但又怕徒弟招来后管吃管住,又没生意了。
“这是历史在淘汰我们,我们无力改变。”应师傅耸了下多年被职业整成高低不平的双肩,苦笑着表示无奈的接受。
是的,历史的车巨轮浩浩荡荡,滚滚向前,正走在工业文明取代农耕社会的变革节点上,手工业退出历史舞台已无法避免,究竟能存活多久,一面取决于政府的导向,或许可以作为非遗的景观保存,另一方面,工匠自身应该适应新的历史条件和社会需求所做的创新尝试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