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阳光从东方喷薄而出时,浙西航埠镇下淤头村的早晨就从埠头开始,那些拎着竹蓝或水桶的妇女们,从各处汇聚而至,本村的、前昏的、蔡家、上缪、下缪的,近的步行,稍远的骑着电瓶车几分钟就到。
在埠头,她们共同谱写出一支清晨交响曲。一条被单哗啦啦鱼网似的撒向江面,荡开一江秋水,涟漪微泛,一浪一浪,由近及远,白色肥皂沫随波逐流,泡影瞬间幻灭。从空中偶尔掠过江面的白鹳,水里穿梭游弋的鲫鱼,埠头上三五成群的家狗,妇女们“洽洽”的搓衣声,起起落落的棒槌声,顿时响彻整个河面。从家长里短,到国际大事,完全真实的,胡编乱造的,在窃窃私语里相互传递......那些早已离我们远去的慢生活,在古埠头再现——事实上,几百年间,这种生活在下淤头村从未停歇过。
已经无法知道哪个朝代修建的这个古埠了,没有任何文字记载,也没有任何口头传承,我们只能从残存的历史碎片里摸索出大致的脉络。
通常应该先有埠头再栽樟树,而三棵大樟树分别贴近埠头周边,至少应该是同时栽下,大约是为了大树底下好乘凉,以备来来往往的客人商贾歇脚休憩。据下淤头村八十四岁的老支书周古倪介绍,离古埠只有十来米的他家宅基地上的老樟树是他先父手植,大约一百四五十年,从外形体量上看,比埠头上三棵樟树树龄要小得多,由此基本推断那三棵樟树应有两三百年的树龄。
埠头顶端有座旧凉亭,原先在亭子门上嵌着石碑,碑名叫“志继亭”,是本村先民周荣生、周荣禧兄弟合造的。两兄弟的父亲周土根,人称“土根矮子”,为人善良,好善乐施,常年修桥补路,见埠头上来来往往过渡的人风风雨雨无处躲避,就萌发造凉亭的心愿,遂雇人央工开始起脚。“天有不测风云”,未料刚刚打好墙基,土根矮子就不幸染病身故。临终前他将二个儿子叫到病榻前殷殷嘱咐,丧事简办,勤俭节约,务必将亭子修建成功。子承父志,周荣生、周荣禧兄弟俩约于一百年多前修成“志继亭”。原亭因长期被白蚁蛀蚀,发大水的年份又被洪水浸泡,到上世纪1976年已成危亭,大队出面修建,将横压在屋顶的一根樟树巨枝锯下成木箱板,售出后获资。为尽量降低开资,废物利用,拆下后老亭的砖块和石条都重新砌墙,但很多木料因为出檐腐烂无法使用,不得已,将原来东西向长亭缩小成现在的南北向。
还有个更让人振奋的佐证,同去下淤头考察的海风先生,不经意间在埠头石阶缝里捡到一枚古钱币,洗去淤泥污垢后赫然显出四字:“道光通宝”。道光通宝的使用年代是1821——1850年,由此基本推断下淤头古埠头至少近二百年前已在使用。石砌的台阶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在最下面的近水平台,因为河水年复一年的侵蚀,已将台基洗空。70年代初期,大队分配得两吨半水泥,就用来修复埠头,他们搬来了倒塌的水碓磨盘、石臼,合浇而成,使近水平台比原先的要宽阔许多。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幸好水泥、资金短缺,要不然很可能我们今天看到的就是一派新面貌的水泥台阶了。
从经验推测一般与古埠头相衔接的都是老街和店肆,比如邻近的北淤、墩头,码头上现在还能看到依稀残存的店铺和街道,可以遥想当年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但是下淤头村的古埠上没有老街,更不必说店铺,即使有点年岁的老房子也不多。周古倪老人告诉我,下淤头村并不大,解放前瓦房加草房不过十几栋,也就一百多号人,后来人口增加也不多。集体化时有三个生产队,是一个行政村,前几年与汪村合并,因下淤头村大多姓周,合并后称作“汪周村”。至于下淤头村最初的始祖,从何处迁徙而来,已无从查考,家谱在“破四旧”的年代焚烧殆尽。
下淤头村的埠头所担负的功能也并不多,无非是过渡进城赶集,贩卖橘子、上山砍柴、走亲访友,大约可载的人数也并不多,上、下缪,金万、上万,大塘头......所以它只是一个小渡口,也许正因为它小,微不足道,才使它苟延残喘至今,未遭破坏。
航埠镇大多村落都沿常山江而居,在交通基本靠航运的古时候,人口多的村镇都建有规模宏大的埠头,可惜现今大多毁损,北淤的蓝氏埠头稍微有点昔日的痕迹,最好的就数下淤头的这个古埠头了。作家周新华先生在看到下淤头古埠头时不胜感叹:“衢州水系发达,各县都有众多的古埠头,每每跑去,都大失所望,无论是清湖古埠、招贤古埠,还是樟潭古埠、盈川古埠,都是有名无实了。而今天看到的这个古埠,应该是全衢州地区保存最原汁原味的古埠了。”实际上放眼整个浙江省,像这么完整地保存下来的古埠头应该是极其罕见了。
三十七个沉重的鹅卵石铺就的台阶,三棵古樟树,掩映的一个老凉亭,河面上泊着两艘小木船:一头是深浅难测的江湖,一头是盼儿归来的老母,还有那些坐在凉亭歇力挑逗的老光棍,骂骂咧咧来来去去的洗衣女,艄公起起落落的木桨,“茭白船”上的缠绵风情,挥汗如雨的纤夫,一同打捞着晚晴诗人范大绅遗落在压潮的诗句:
潮自何年压,逢窗首暂回。
残烟随鸟没,微雨逐帆来。
旧戍留红叶,孤村闭绿苔。
遗愁聊索句,候晓缆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