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浙江西部,航埠西北,有个村,叫墩头。
千年之前,航埠江边,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四季分明,土地肥沃,非常适合庄稼生长,但是每年春天,一旦遭遇连日暴雨,必有洪涝。江滨偶有土丘凸出,不为洪水浸漫,倒也宜人聚居。土丘当地人俗称为墩,顺理成章就将此地喊作“墩头”了。
同样是狗吠,城市和乡村的狗吠是不一样的:逼仄的单元楼里的狗吠,因为空间狭窄,声音压抑而尖锐,显得突兀,让人心烦。乡村地域空旷,土狗野惯了,无拘无束,声音洪亮而厚重。特别是在古村落,深巷里传出的狗吠,是利于安眠的,它可以抚慰你一天的劳累,告诉主人:有我在,您尽管睡吧。
墩头古村的弄堂里“汪汪”的狗吠声渐渐平息,鼾声四起。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并没有离我们远去。
二.
每天深夜的第一盏灯,一定是武大郎豆腐坊开的。
“吱——呀”一声,墩头狭长老街的北端,一个精瘦的中年妇女穿着高筒套鞋出门,走到古渡头那间低矮的老宅里,揿亮电灯。
桌上的时针指向午夜12点——她是武大郎豆腐坊的老板娘余水仙。
她要比老公余玉民提早两个小时起床。预先来生蒸汽炉子,将中午浸泡的黄豆捞出来,冲洗干净,在钢磨里磨成豆浆,放在一个大缸里,接上蒸汽加热。
这个瘦弱的女人,平时走路都病恹恹有气无力的样子,一到豆腐坊就立马精神抖擞:淘豆、冲水、添柴、舀豆浆…….干练麻利,就如一个久经沙场的歌星,一上场,聚光灯甫一打开,整个舞台就是她的,充满着自信,光彩照人,魅力四射!
三.
当一切准备就绪,真正的大师傅出场了。
余玉民反戴鸭舌帽,围着围裙,着一双黑色雨鞋,个子矮而不小,精气神饱满十足。半夜起床,并没有让他有一丝惺忪的样子。也许几十年惯性使然,生物钟早就改变了,他们家每个人起床,从来都不用闹铃。
拿起小盘秤,小心翼翼称量石膏粉。余师傅当着我的面一点没有避讳,他说放多少石膏是最关键的祖传秘方,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要看你买来的黄豆的品种,比如东北的和本地南方的黄豆比例就不一样,甚至同一种黄豆,大小、成色、收获季节都有关系,这全凭几十年的老经验。就算老到如他,也坦言:“豆腐和酒,没有老手。”自己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一年总会发昏次把吧。
他将塑料盒搁在豆腐架上,把过滤好的豆浆加上内脂,搅拌后倒入其内;然后在另一台豆腐架上搁上木匣,铺好包袱布,将豆腐花捣碎灌进去,灌满薄薄的一层后,将余下长长的包袱布折回,再灌第二层……如此反复,显然这个制作千张的工序最为复杂,耗时最大。
他计算着的嫩豆腐大约凝结的时间,暂时放下手上的活。估摸着先前灌好的豆浆已经差不多凝固了,就给它们翻个面——最简单的嫩豆腐就这样做成了。
妻子继续将豆浆用蒸汽加热,然后再舀入水桶里协助着丈夫。
余师傅搬下嫩豆腐后,将木厢放好,垫好包袱布,灌满凝结的豆浆,将四角包袱布掀起覆好,盖上木板,上面再同样搭一层木盒,拉下木架,插上铁纤。在豆腐横架上搁上大石头:一块、两块……随着“嘎、嘎、嘎”的声响,水顺着豆腐架就流了下来——这就是最古老的豆腐制作工艺了。
古老的手工艺都值得捍卫。
四.
当余师傅即将把最后的干豆腐压榨好时,不早也不迟,门口出现了豆腐家族的第三位成员——妈妈。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花白,瘸着脚来了。
她娴熟地点燃汽化炉,“咕咕咕”倒入一大壶大豆油,油在锅里滋滋地响着。老人家将一板豆腐干,按方形木条切开,然后熟练地滚动着木条,换个方向,一块块小方块的豆腐干就切成了。
一板又一板,一块又一块,倒入滚烫的油锅里,她用铁笊篱不时捞撇搅拌,豆腐干就神奇地膨胀起来——特有的油炸豆腐的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老宅,和着新鲜豆腐味,从老宅的大门、窗户、瓦缝里溢出去,漫向整条老街,整个古村……将人们从睡梦中唤醒,也诱发了东方的一轮旭日。
瞬间,整个世界亮堂起来了!
儿子儿媳在这个档口已经完成了所有豆腐的制作,将一箱箱豆腐、豆腐干搬上电动三轮车,显然,最后上车的是一筐新鲜的油豆腐,加上香干和臭豆腐,总共有七个品种。
婆媳俩在清洗打扫豆腐坊的时候,余师傅迎着晨曦出发了。
五.
从墩头到航埠镇也就3、4公里,电瓶车只消5、6分钟。
早晨的菜市场格外的喧闹:戴红袖套维持秩序的,贩子卸菜的,挎着菜篮买菜的,讨价还价的,打扫卫生的,工商督查的……最粗糙也是最丰富多彩的生活,都是从菜市场开始的。
余师傅熟练地将三轮车开到自己的摊位面前,就开始卸豆腐。我们常常挂在嘴边骂人的话:“豆腐做的啊!”意思是东西极易损坏,只能小心伺候,可余师傅并不这样,他非常熟练,个矮有个矮的好处,他将一饼饼豆腐先从三轮车上翻到头顶——他的头又格外的大而且头顶平整——大约为做豆腐天生的——再从头顶翻到水泥台上,因为身矮,这个动作堪堪扣到台上。那动作一气呵成,非常连贯,没有半丝拖泥带水。
往往这厢还在卸货,那边早有人来买了。
现在不比从前,农村里买菜都不带现金的。称完斤两,顾客就问:
“师傅,扫码在哪?”
“喏,支付宝、微信都行”。
同在航埠菜市场卖豆腐的有好几家,总是他的最畅销。
“不是我吹牛,在航埠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武大郎豆腐的。”——身高只有1米5的余师傅一点不忌讳人家叫他武大郎,反而以此为荣。我刚刚开始和他接触还非常谨慎,不敢触动他的“短处”。后来发现他非常开朗,他说个矮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但是,是否快乐自己可以决定。他壮实敦厚,充满着蓬勃的阳刚之气,眼里闪烁着智慧,充满自信和满足,笑时嘴角边还挂着两个酒窝,给这个老男人平添了几分妩媚。
六.
余师傅的爷爷辈就开始做豆腐了,豆腐坊就开在墩头老街上,那时有两间店面,除了豆腐还经营着南货和布匹。传到他这一代有百把年了,以前生意很好,运输基本靠的是水运。墩头河面开阔,又是一个大埠头,一条千丈的老街,店铺林立,热闹繁华,人来人往,豆腐店位置又好,埠头一上来就是:豆腐花、油炸豆腐、豆浆都是热气腾腾,整条街都香喷喷的。
豆浆不是豆腐,滤掉渣子,经过加工,才是豆腐。
生活有苦有乐,滤去辛苦,从容面对,余下的才是快乐。
无论酷暑严寒,无论风霜雨雪;无论阳光灿烂,无论鲜花满径,一年到头,“豆腐武大郎”都在路上。
每个午夜的灯光都会在墩头老街如期亮起,每天的晨曦都会照在豆腐郎的身上和他的坐骑。低矮的“豆腐武大郎”沐浴着朝霞,迎接着东方的第一缕曙光,也许他并不知道,光学原理告诉我们:越接近太阳的人,身形越显得高大,越璀璨夺目。
这里是中国,China,这里是浙西墩头,一家老土的豆腐坊,一个矮如武大郎的豆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