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当家里经济条件稍稍有些改观,我就想,老母亲一辈子这么辛苦,应该趁她还能走动,带着她老人家到处走走,去看看世界。
母亲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除了自己家里供着佛,平时背着一个黄袋子和一帮老太太到处拜佛,乐此不疲。所以普陀山就成为我们的首选之地。还有一个原因,母亲对普陀山非常向往,说普陀山的观音菩萨很灵的。也不知她哪里听来的传说,她告诉我,很久以前,日本有个高僧来五台山学佛,见到一尊慈祥端庄的观音像,非常喜欢,就想把她请到日本去让信徒们朝拜,那一定是功德无量的善事。路上经过七七四十九天,高僧终于来到了宁波港,准备乘船回国。可是船驶到了一个海岛旁边,突然遭遇暴雨,风高浪急,船只失去了方向,怎么开也开不走,三天三夜一直围着小岛打转。高僧就思忖,莫非观音菩萨不肯走,想留在这里?他就把观音像搬下来。那知道观音一落地,立马风平浪静晴空万里,海上横跨着绚烂的七色彩虹。仿佛得到观音娘娘的示谕,高僧就留下来用毕生的精力侍奉观音菩萨,弘法布道。他将这尊观音称作“不肯去观音”,将这座小岛命名为普陀山。
那时还没有跨海大桥,衢州去普陀山得先坐长途客车到宁波,再转乘船只,才能到达普陀。没有高速公路,客车一路上停停走走,搭载客人和货物,这样从早上折腾到宁波已经傍晚。
第二天我们母子一大早就赶上首班船去往心驰神往的普陀山。船开了很久,海水依然浑黄,到达普陀山还蛮早的。码头上小店一家挨着一家,摆满了贝壳、珊瑚、螺号,我们先找好旅店卸下行李,然后买了导游图轻装游览。
普陀山地势平缓,风光旖旎,水天相接,但母亲对这些都熟视无睹。这里到处都是寺庙,这可乐坏了老母亲。她逢寺必进,逢进必拜,逢拜必捐——她说寺庙里的和尚没有收入,要靠助缘生存的——这也教会了我一辈子触手成善的习惯。她不是那种走过场的朝拜,作为皈依佛门的居士,又来到这么一个圣地,无异于伊斯兰教徒到了麦加。她十分虔诚,扦香焚纸,殿里所有大小菩萨罗汉她都按佛门的顺序一一拜过,祈求菩萨保佑——她所有的心愿都是为了子女平安幸福,从来不为自己——唯有一点为自己,就是希望将来大限来临之时,能够走得利索一点,尽量不拖累子女们。我觉得母亲特别无私,我是断然做不到的。
普济禅寺外面,古树参天,树身上长满青苔,林荫下面是一条清幽的石阶路。一个二十挂零的漂亮姑娘正在台阶上一步一拜,态度十分恭敬虔诚,面对这么多人的注目,她旁若无人,我行我素,依然从容地一步一叩。我非常诧异,从姑娘时髦的穿着看,应非一般的平头百姓。那时我无知地想,难道富家子弟也有烦恼,莫非为情所困?失恋了,看破红尘?
待我们一路拜到慧济寺时已近下午一点了,早上又吃得早,两人已是饥肠辘辘。
慧济寺里有个大食堂,布施随意,自己打饭菜,随意吃,有点像当年人民公社的大食堂。香客众多,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这样就有一些米饭撒落在地上。母亲是经历过三年饥荒的,她们老辈人都特别珍惜粮食,从来不会浪费一粒米饭,特别是不能踩踏,她说这样会遭雷公打的。她就把一粒粒白米饭从泥地里拣起来直接吃掉,我就阻止她,甚至呵斥她不该这么丢人现眼,有失尊严,最多把饭粒拣起来丢进泔水桶里。这样做不卫生,万一得了病怎么办?况且还有很多和尚都在这里吃饭呢,他们出家人都不管。但母亲就是不听。
我们闹了别扭,吃了饭后她就在前面走得很快。这时天空中忽然噼里啪啦下起了雨,这里离码头还是有点远的。母亲没怎么出过门,不懂什么规矩,又不识字,她看见在山顶停车场有一辆大巴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爬了上去。我一看车身文字是浙江省外事办的,就赶紧追上去让她下车。一上车正好听见有人质疑母亲怎么跑上这个车了,然后就有很多人反驳质疑的人,人家一个老太太本来就不懂什么嘛。听他们说着软绵绵带着拖腔的普通话,猜他们应该是来自宝岛台湾的游客。一打听,果然是省外事办组织的台湾同胞旅行团。当时正是“千岛湖事件”之后没几年,台湾同胞心头的阴影应该还没有完全去除,两岸关系正在修复。我就拉着母亲要下车,然后车上的人就七嘴八舌起来:有指责母亲不懂规矩上错车的,有主张载母亲下山的……最后有一个大概是领队出来说话:我们都是佛弟子,应该有一颗善良的心,我们不应该把他人都设想成坏人。况且,外面还下着雨。如果呢,我们单独把这位老太太载下山,万一老人走丢了,那不是好心办坏事?我们本来来普陀山是拜观音菩萨祈求平安行善的,这对母子上错了车,正好证明我们有缘分。我觉得应该把他们一同带下山,这样才功德圆满。
他这样说了一通,其他人都无异议了,我也不好拒绝人家一片好意。当时真的很尴尬,除了结结巴巴说感谢外,说不出其他话来。然后领队就为我们母子让出了两个座位。当时我想,台湾同胞的素质真好。
如今二十余年过去了,母亲也在几年前过世了,一切正如她拜佛时的心愿那样:她在临走时没有拖累我们,我们兄弟姐妹们生活也日益好转。不知这是不是普陀山观音娘娘保佑的,我不是一个佛教徒,但我尊重敬畏所有未知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