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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材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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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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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郎尊师

民国九年,初冬,西风正烈,北平跨车胡同13号。

下午午睡刚醒,洗完脸,宝珠将一块当作手帕的旧蓝布塞进老爷的兜里,再次问老爷:“要不要叫辆黄包车?”老爷使劲地摇摇头,坚执不肯。

老爷到达秦将军设在淳王府的府邸时,太阳还高高挂在秦府西边的老槐树上——显然来早了。跨车胡同到淳王府不过十来里地,平时走走还不消一个时辰,但是老爷担心迟到失礼,又想省几个铜钱,就早早出门了。

这次秦昆仑将军宴请梅兰芳,自是非同小可,一个是冉冉升起的军界未来之星,一个是红遍大江南北的京剧大师,捧场的那都是北平各界响当当的人物:戊戌变法梁启超、青年诗人徐志摩、京城少爷袁克文、白话领袖胡适之……老爷是梅兰芳私邀的画家。梅大师有自己的打算,他想向老爷请教色彩在戏服上的搭配和引用,并籍此机会向北平上流社会推荐老爷的书画艺术。梅兰芳这时在演艺界如日中天,老爷也想蹭点梅大师的热度,把自己的画推销出去,毕竟家里有那么多口人等着吃饭,又赶上兵荒马乱的年代,谁肯花银子买画啊。

两个身穿军装的卫兵威风凛凛地挺立在秦府门口,老爷弓着身走上前打算拿出请帖。他在衣兜裤兜里翻了老半天,顿足道:“哎呀,这个宝珠,忘给帖了!”

“哎——小,小兄弟,你看,我,我是你们将军请来的贵……宾客,叫齐璜。

忘,忘了拿帖了”。

“齐璜谁,谁啊?谁是您兄弟?”

“敢问您老是哪,哪个衙,衙门的?”俩卫兵一边学着湘潭腔调揶揄着,一边乜着眼打量着这个满口湘音的猥琐老头: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多处补丁的蓝布衫,有半个襟扣掉了,棉布鞋上翻着几处白色的小口,满脸的皱褶,花白的须发上结着黄色的灰霾,最可恨的是蓬乱的头上还莫名其妙地绑着一块黑布条,这是赶着去拣垃圾还是吊丧啊?

齐璜被问得哑口无言。

“快闪,闪一边去。”卫士喝令。

怎么办?要是现在回去拿,来回得两个时辰,显然来不及了。齐璜急得尿都出来了,他到胡同口拐弯处白桦树下方了下便,再回到秦府门口。他想等到梅兰芳来了再领自己进去。

等人的时间真难捱,一个时辰就像一个世纪。

终于等到太阳坠下围墙了。胡同口出现一辆接一辆的黄包车,一顶顶装饰华丽的大轿子,还有一辆辆响着铃铛的马车。本来齐璜离卫兵远远的,怕又招惹他们遭挤兑,但他又怕错过了梅兰芳进不了秦府。好在那两位卫兵鞍前马后的忙活着,再也没有闲功夫搭理他。

一位珠光宝气的美人挎着一脸横肉的中年男子下了马车,顺手将一件貂皮大衣扔给老齐——她把他当作是秦府的门房了。齐璜不无尴尬,手里捧着珍贵的大衣,那大衣散发着迷人的芳香,熏得老齐快晕过去了。

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在车队的最后,驶进来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甫一停稳,卫兵“啪啪”立正敬礼,一个健步,上前娴熟地打开车门。一个英武的军官先下了车,步履矫健,跃到另一个车门口,迎候贵宾。来人正是红极一时的京剧大师梅兰芳:梅博士俊朗儒雅,头发光亮,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外面披着一件藏青呢大衣。军官恭敬地接过大衣,摊开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梅大师从容地跨下车,随着卫兵走向院门。躲在一边的齐璜看到这架势,大气都没敢喘,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片黄叶飘落着梅兰芳的头上,梅兰芳一边拍去树叶,一边侧过头瞟了一眼树杆。他看见齐璜正缩在槐树下,大惊失色:

“老师您怎么站这儿?”

“我,我忘了带请帖了。”老齐嗫嚅着。

“这位是?”将军诧异地问。

“这是我的绘画老师齐白石!”梅兰芳有些愠怒。

两个卫兵遭到一顿严厉的训斥。梅兰芳要回呢大衣,把它披在齐白石身上,搀扶老师进屋。

秦府的宴会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正中心摆着一个大圆桌,四周围着五张小圆桌,就像一朵盛开的梅花。今天邀请的主角是梅兰芳,梅兰芳必须坐在主席的位置,东道主的秦将军侍陪在侧,但梅兰芳将主位谦让给了尚未正式拜师的齐白石,他朗声向所有的宾客介绍了这位老画家。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齐白石身上,所有的酒都向齐白石敬去。

灯火阑珊,倦鸟归巢。

喝得醉醺醺的老齐回到家,竟然泪流满面。这让夫人胡宝珠吓了一大跳,不知他在外面受到什么委屈。再三问他,他就是不说,只嚷嚷着让宝珠赶紧磨墨。他铺开宣纸,一支斗笔饱涨墨水,唰唰几笔,墨分五色,一幅《雪中送炭图》跃然纸上,最后落下诗款:

曾见先朝享太平,布衣蔬食动公卿;

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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