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提着锄头下到半山腰时,被埋伏在草丛里的半截树根绊了一下,一个趔趄,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兰花从编织袋中倾出,撒了一地。幸好山中气温低,积雪未融,凌寒只是稍微蹭破一点点皮。兰花是野梅没挖着,顺带挖的。凌寒有些懊恼,干脆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掏出压扁了的香烟,抽了起来。
远处山峦起伏,千峰竞峙。在山脊的另一边是一个小山坞,坞里尽是翠竹,正值中午时分,竹梢上飘起了炊烟。凌寒很奇怪,他没想到这里会有人烟,便好奇地循着炊烟,想去看个究竟。
透过竹林,他看见三间黄泥墙的房子,已是八十年代了,屋顶上还用杉树皮盖着。山里潮湿,天长日久,树皮上结着青苔,一大片黄色的瓦楞草在风中颤栗。屋外是一圈矮矮的围墙,爬满藤蔓。那野藤很奇怪,竟然在这个时节顶着严寒,开出细细的白花,并散发出幽香。但凌寒总觉得,自己闻到的香味不止是这种藤花的味道,应该还有一种类似于腊梅又不全是梅花的馨香。心中纳闷,便走到房子围墙边,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处,撩开藤蔓向里张望:
院子收拾得整洁雅致,大门上贴的不是那种常规的五言门方外加七言联对,而是一副新写的巨幅对联:山中岁月,人间冷暖。书联顶天立地,直接占据两扇门幅,字体雍容大气,颇有伊汀州遗意,凌寒心中折服,没想到深山里有这等好手,心里暗暗叫一声“惭愧”,平添了几分对主人的敬意。房子两边是参天的古柏,还有光溜溜的梨树枣树,紫藤借着晾衣的竹杈上了房顶。门前由旧柱磉垒搭起的石条上,搁着主人修剪的盆景:一盆六月雪一盆紫薇,下面是几盆兰花。一洼池塘里飘浮着睡莲,水由毛竹爿从后山引入,清澈寒洌,塘边上长着辣蓼和金钱草。很奇怪主人没有饲养鸡鸭猪狗家畜,只有几只瘦瘦高高的白鹭在池边漫步。凌寒心里一凛,似乎正在走进了一段早已被风尘堙没的历史。
他下意识地搜寻着院落。在东北角靠着围墙的地方是一株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老梅桩,那半截梅桩的上半身被火烧得漆黑,早已枯萎,应该是好多年前被雷劈死的,撕裂在空中,悲壮的姿态,如古代从容赴死的勇士。凌寒非常不解,为什么主人会将半截已经死了多年的梅树桩留着。农村人都比较迷信,人被雷劈死了,就说这人做了很多恶事;树被雷劈,一定有妖孽。
凌寒好奇心徒增,忐忑地敲开了院门。一位两鬓染霜的老人来开的门,后面跟着身材娇小的婆婆。两人都有些瘦,皱纹爬满了额头,但是筋骨硬朗,看上去七十来岁,听口音不是青阳本地人,他们相互之间说着广丰腔,大约是祖辈迁移到这边的,青阳县有很多这样的移民。凌寒嗫嗫嚅嚅表达了想看看他们院子的意思。大约他们都很惊讶这深山冷坞里突然会有访客,这对老夫妻并不像一般山里人那样热情,只是苦笑着,哪有什么好看的,就随着凌寒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凌寒漫不经心地走到枯梅桩下,想问问主人为什么还留着它,还没有说出口,当他转到枯梅的另一面时,几乎惊叫了起来:天呐,原来这株枯梅并没有完全死,它还开着花!凌寒在围墙外闻到的香味就夹着这里的梅香,缥缥缈缈,时有时无,清冷幽淡,香中带雪,貌似梅花,却又不全是。你无法想象,那被雷劈过的残躯,经历了九死一生之后,居然能发出枝蕻,短促的枝丫上,还能努力开出花来。梅花只开着两朵,不,准确地说是一朵半:一朵盛开,一朵还是花蕾。暗紫的色泽,花瓣透滑,犹如凝结成的冰棱一般,这是十分罕见的品种。
之前因为酷爱梅花,凌寒买了很多梅花谱和书籍来研究它。自己本来擅长书法,偶尔点染丹青,别具风味,但他只画梅花,尤其喜欢高野候那句傲世的“画到梅花不让人”。他查阅了历史上很多相关梅花的典籍,知道梅花有很多品种,常见的有红梅、绿梅,什么宫粉梅、照水梅,珍贵点的有洒金梅、骨里红、别角晚水、素心腊梅。有一年的冬夜,天降大雪,他裹在被窝里,在太祖留下一本烧残的旧书里看到这样的记载:冰梅,十分稀有,偶产于浙西山区,海拔八百米以上的老梅树,原为普通红梅,经雷击后生变,成暗紫色,花瓣晶莹如冰,因命其为“冰梅”。
凌寒以为这是一个传说,没想到这辈子会遇上她。
那冰梅本来如冰雪一般,这几天气温低,外面还结了一层真的冰棱,凌寒很奇怪它的香味居然可以突破冰层散发到远处。他看到穿着剔透冬衣裹在里面的冰梅,那娇俏的模样简直可怜可爱至极,又想着她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还能死里逃生,开出世间罕见的花朵,他的心刹那间被融化了。他不敢靠得太近,怕自己身上的俗气沾染到她,只在它两三米的地方一遍遍地兜转,一遍遍在牙根发出“啧啧啧啧”的惊叹。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一株梅花,身躯粗犷到极致,花朵蕴雅至极。
恍恍惚惚,凌寒不知是如何辞别两位老人的。下山路上,失了魂似的,心里念念叨叨惦着那株老梅桩。
回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徒弟们喊来,将县城里所有的招牌灯箱业务全权交给最信赖的大徒弟处置,所有需要书写的招牌字暂时不再承接。其时凌寒在本县市甚至毗邻外省的周边地区都极具名气,他的书法写得潇洒恣肆,外表流美又富内涵,不但圈里的行家极为推崇,外行也非常欣赏。求书法的、写招牌的比肩接踵,县里县外以得到他的片言只字为荣,颇有上海女书家周慧珺的流行势头。他本来有份体面的工作,因为不善与人周旋,辞了职后在城里开了家装潢店,生意相当火爆,在短短的数年时间里,积攒了丰厚的资本。
安排完这些事情后,他就一心想着如何将山里的梅桩购买到手。
他拎了一篮高级烟酒和营养品前往山里。好说歹说,想让老夫妻割爱,老夫妻说他们从来没想到要卖。他只有一次又一次跟自己抬价,三千、五千、八千......这可以买好几辆原装进口的雅马哈了。老夫妻为难地笑笑:“不是钱的问题,好像一个伴,陪了我们一辈子,你说要买走她。”临别,老夫妻将藏在石灰瓮里的一包梅干回礼给凌寒。这可不是一般的梅干,是那株梅树被雷劈后,每年开一两朵梅花结出的青梅果,是他们积存了十多年的珍品。山里人的习俗,上门不煞客,无法满足对方的意愿,退还礼品又显得无礼,只有想方设法补偿对方。
凌寒沮丧地下山,茶饭无心,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整个人像是戳破的车胎,扁瘪无气。无计可施,他只有天天带着粽子进山,站在对面山头上,呆呆地看着那棵又瘦有皱的老梅桩,徒唤奈何。
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凌寒看见这对老夫妻穿着新衣裳拎着盒篮出门了,他估计他们是喝喜酒走亲戚去了,应该一时半回不会回家,凌寒禁不住心里砰砰乱跳。
也是猪油蒙了心,凌寒什么都没想,攀着围墙就翻了进去,找到锄头,把梅桩挖了起来。他明明知道这对老夫妻会马上追踪过来的,本来想先藏到乡下亲戚家的,一个不放心,怕他们侍弄不好会养死掉,另一个自己实在是一刻也离不开这个老梅桩了,就直接把梅桩扛到了自己家的楼上。
下午点心边,老夫妻回到家,看到新翻的泥土,大惊失色,梅桩下面只留下一个深坑,直觉就是凌寒干的,但他们不知道凌寒家住在哪里,就立马去乡里报了案。派出所煞有介事地接待了这对老夫妻,当听他们说失物是自己家的一株破梅桩时,年青的民警几乎没憋住笑。这才多大的事,你要是丢了一头牛,哪怕是丢了一头猪,我们也会立案马上调查,我们警察要是都这么无聊那得管多少事啊。当然警察硬是忍住没说出来,只是敷衍他们,重复着一千遍的说辞:“二位先回,我们会尽快破案,将嫌犯捉拿归案,还你们一个公道。”
老夫妻只得回去等候消息,但是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恐怕这个事会不了了之。果然,两三个月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就私下去打听凌寒的住处和店面位置,打听完了以后,老夫妻央了牢靠的亲戚跟踪凌寒。连续十多天,毫无结果。老夫妻不甘心,决定亲自出马。他们让远方的儿子寄来一副高倍望远镜,然后把它架在凌寒家对面的山坡上,日夜监视凌寒家的一举一动。
他们看到凌寒每天早上7点骑着摩托车准时出门,晚上回家的时间不定,但都是十点以后,并无异常之举。这样过了半个月,老夫妻自己犯嘀咕了,难道自己判断错了?照理,按凌寒的痴迷程度不应该一点动作都没有;或者自己的行为不够严密,让凌寒有所察觉?
老太太先熬不住,就劝老头子,还是算了吧,我们俩黄土都埋到脖子上的人,丢了一个老梅桩,尽管我心里也挺难过的,但并没有影响到正常生活啊,如果在这山坡上真的摔个三长两......“乌鸦嘴!”老头子暴躁地打断老太太。你怕死,以后我一个人来监视就是了。但老太太不放心,还是每天跟前跟后的。有时候碰到下雨天,滑跤是很正常的,好在山里人骨头硬,从小摔惯了,并无大碍。
在此后的日子里,老夫妻偶然发现一个规律,凌寒每天在上下班前后要都去房子的三楼,但房子里面的布置看不见。最初发现这个秘密的是老太太。凌寒的楼房朝南,一二层是正房,顶层三楼一半是个平层,西北角浇了一个水泥蓄水池,用水泵将地面井水抽到水池里,再从水池里放下来,供作自来水。东北面是一个杂物间。老夫妻在南面的方位,凌寒从里屋上到三楼进杂物间,老夫妻是看不见的。有一天老太太尿憋急了,就到稍远处找到一片茂密的白茅草方便。便完拎起裤子时,在山风吹过的白茅缝隙里,她晃眼看到远处凌寒家三楼的晾台上,似乎有人在走动。她喊来丈夫,用望远镜一照,才知道凌寒每天都要在三楼进进出出。农村里的自建房造的大,三楼大多都闲置,杂物间通常会放些常年不用又舍不得扔掉的家什,很少有人会经常光顾。
他们似乎看出一点端倪来了,老夫妻将机位挪到了西面,专门盯着三楼看。
果然,守到第二十五天,天气放晴,气温回暖,难得一见的大好天气,凌寒如期现身三楼。镜头中的凌寒有些削瘦,胡子拉碴,但人很精神。他猛吸了一口烟,将半截香烟扔在地上,用鞋尖使劲踩灭,取下链在屁股后面的钥匙,下意识地向四周观望了下,悄悄打开房门。不一会,凌寒小心翼翼后退着出来,一边退,一边朝后面观察着地面。他双手拉着一把自制的平板滑轮车,车上载着一只大缸,缸中所栽正是老夫妻日夜等候的老梅桩,先早两朵梅花早已谢落。老夫妻一阵悸动,争着望远镜观看。凌寒小心翼翼的将梅桩移到平台上,大约是想让她透透气,晒下太阳。他先是蹲着,后来干脆一骨碌坐在水泥地上,痴痴地对着梅桩看了好久好久,像是欣赏自己生在外面的一个私生子,疼在心头又生怕外人知道。他不断摩挲着梅桩的身躯,慢慢的,轻柔的,一点一点,前前后后,从头摸到脚——这一刻老夫妻竟然莫名的有些感动,不约而同对视了一下,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对梅桩这般好过,甚至在瞬间质疑过自己当初的固执。
老夫妻还是立即报告了派出所,民警不得不随他们前去。人赃并获,凌寒哑口无言,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表示甘愿受罚。当派出所了解到凌寒从购梅不成到盗梅的整个过程后,啼笑皆非,反而有些同情凌寒。本来派出所想罚点款了事,一则可以增加所里的收入,也适当给老夫妻一点补偿,而凌寒本来很富裕,在小县城里有很多关系,花钱消灾,大家皆大欢喜,何乐不为?但老夫妻似乎很执著,也懂点法律,死活不同意。派出所没办法,只有将案子移交到检察院,后来起诉到法院。法院自己没办法估算梅桩的价值来量刑,就请来了北京、上海的园林和梅花方面的研究专家,对梅桩进行了价值评估。3万,大家都深感意外。法律不但彰显正义,而且冷酷无情,按条款,县法院判决凌寒有期徒刑3年,凌寒没有上诉。
三年很短,很快就过去了,但对凌寒而言,三年就像三十年那样漫长,尽管自己认为自己是罪有应得,但是心里却承受了前所未有的落差,从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书法家、青阳县如日中天的老板,到一个人人不齿的盗贼、阶下囚。物是人非,店铺易主,女朋友也早已成为别人的新娘。三年的铁窗生涯,让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下子变成布满皱褶的佝偻老头。
出狱以后,凌寒十分消沉。他拒绝见一切客人,整天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喝闷酒。他想向以前做个彻底的了断,将之前所有穿过的衣服、信件和书画作品都付之一炬。他惨然地看着它们化作火苗,化作青烟,再化作一堆灰烬。
门外响起了久违的邮电员的呼叫:“凌寒,挂号信!”
凌寒装作不在家,久久不应答,无奈,邮递员旧摩托车的喇叭一直“滴—滴—滴—”响个不停,那刺耳的破喇叭声吵得人心烦意乱,就像拉肚子那样让人特别讨厌,他拗不过,只得起身,很不情愿地开了门。签完字,他看都没看,将信随手扔进灰堆里,想一把火烧了。点着打火机时,才发现是一封国际挂号信,信封上毛笔写的书法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凌寒心想,我在国外没有朋友啊,拆开一看,原来是山里那对老夫妻从新西兰寄给他的短信:
凌寒,该受的苦你也受过了,该偿的债你也偿还了,如果这世上有因果,也许这就是因果。我们两夫妻已于年前移居国外和儿子团聚。我们位于青竹坞的那所老房子和你日思夜想的老梅桩还在,宝剑赠英雄,期待你能成为它们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