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并不是夫妻。
他只是一个可鄙的第三者。
他明年八十了,她今年六十八,同属牛,相差整整一轮的生肖。
50年前,那个异常燥热的盛夏,聒噪的蝉鸣被震天的锣鼓轻松地淹没。他扛着红旗,挑着印有鲜红“光荣”字样的箩筐、蓑衣还有笠帽,来到了她所在的村子插队。
这一年他已经29岁,没有结婚,也没有恋爱,更不是一个“知青”——他只有高小文化,是家里的独子,本轮不到他“下放”的,是他自己写了申请,自告奋勇强力要求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就这样混在一帮热血沸腾的大孩子队伍里。
这一年她才17岁,长得冰肌玉骨楚楚动人,已经名花有主了。她与一帮小姐妹起着哄去村口看热闹。在一队戴着大红花白白嫩嫩的俊男靓女中,他显得那么不协调:既老又瘦还黑,就像一个非洲难民。她偷偷地想,这家伙会不会是混在革命队伍里的坏分子?
事实上他是金华人,14岁那年全家就随父亲来到衢州建设机场,尽管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但从来没有娇生惯养,小学没毕业就到处做小工。那时一天能挣一块二毛五分钱,贴补家用。
在夹道欢迎的人群中,她太出挑了,尽管穿着蓝布衫,但掩盖不住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就像春天的树叶无法遮掩怒放的桃花。他一眼就瞅见了她,心里掠过一阵莫名的惊慌,不敢直视。
知青点就设在她家后面的老宅里,叫周文厅。这帮不知天高地厚城里来的臭小子,凭着一腔热血来接受教育,以为是过家家——只两三天就让他们蔫头耷脑了,一个个累得像烂污泥一样,从田里拖着灌满沙子的双腿,无限疲惫地回到知青点,都恨不得马上就倒在床上像猪一样睡去......只有他从小独立惯了,还能挺住,又数他年长,所以知青们的饭基本上都是他张罗的。但毕竟十几号人,他也没有三头六臂,脾气再好也承受不了。于是就向大队部如实反映,大队书记就命令他们分别就近搭伙到农民家里。
好像是上苍安排好的,他被搭伙到了她的家。
当生产队长把他领到她家时,他仿佛在梦游,进入了天庭,而她就是一个天使,一颦一笑是那样夺人心魄。尤其她的笑声,格外的灿烂,就像天空中无拘无束的阳光,每一道热烈的光束都照射出绽放的青春......他显然已经醉了,晕晕乎乎,老半天回不过神来,完全不知所措,对于队长的吩咐,他一句也没听见。他想:她就像哪本书上说的,是水做的,那么清澈,那么水灵,而自己则是一滩稀泥,甚至连稀泥都算不上,是牛粪,满身都是恶浊。
她家太穷了,只有一间狭长的老房子,用木板隔成了三间:最里面是她夫妻与孩子们的卧室,中间住着老爷子,外间算是饭厅吧。厨房是搭在人家屋檐底下的一小间临时房。
本来他已经厌倦了这种无休无止超负荷的劳作,现在他的内心仿佛被灌满了春风,干活特别有劲,尤其是回家的脚步格外地轻快。他不知不觉哼起了久违的苏联老歌: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
对了,她不就是喀秋莎么?那么,自己就是那个“戍守边疆的战士”了。他为自己找到一个贴切的答案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
弄堂里的风,就像一个善解人意的邮递员,把他沙沙哑哑的歌声即时传递到她的耳畔。
她莞尔一笑:真好听,是唱给哪个姑娘听的呢?有空也教教我啊!她无意的一句打趣,仿佛洞穿了他的心思。他胀红了脸,嗫嗫嚅嚅答不上来,只是憨憨地点了点头。
她丈夫似乎变得越来越暴躁,找出各种理由,动辄打骂她。
战火也波及了他。
他无能为力,只有痛在心里。不为自己,只为她。
他没有办法安慰到她。
春天,满田满畈的花草是主要的猪食,城里人给它起了一个文雅的名字叫紫云英。他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她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与它相同。他把采撷到最娇艳的紫云英养在自己刷牙的玻璃杯子里,搁在她天天做饭就能一眼瞥见的灶台上。
年轻有的是力气。他包揽了她家所有的重家务:砍柴、出栏粪、挑水......而总是最后一个上桌吃饭。等所有的人都吃饱了,他再盛上已经冷了的剩饭,用菜汤一浇,坐在厨房的角落里,一边帮她添柴烧火一边狼吞虎咽——无论怎样,他都觉得她烧的菜是天底下最可口的,没有之一。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田里的稻子青了再黄,黄了又青。
在那个极度保守的年代,这是怎样一种遭际啊,在流短蜚长中,他就像屋檐水那样,用时间滴穿磐石。
就这样在期待、惊恐、喜悦中,憧憬着美好又注定没有的结局中,人生最美好的十年就像河水一样淌过去了。
七五年,上级告诉他,鉴于他双亲已经年迈,他又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决定让他提前上调回城。他没有一丝的喜悦,拿着通知向正在河边捣衣的她告别。她举起的棒槌停在半空中,怔怔地望着河水,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心里空落落,有些酸楚。半晌,她扔下一堆打完肥皂的脏衣服,和他一道回到知青点。她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帮他叠好衣被,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有时间常回来。
凭着他会木工的一技之长,很快便以技工的身份被招到了位于巨化的浙建五公司。他遵守诺言,每个周末都要骑行四十多里地回到她那儿,把单位里发来的粮票、布票、肥皂票,当然还有全部的工资都交给她保管。他依旧拼命地帮她劈柴、挑水,还是喜欢冷饭里浇着汤,窝在厨房的角落里狼吞虎咽。
天有不测风云。他在工地上因操作失误出了事故,他的右手掌一大半被电刨刨去了,鲜血溅满了自己的衣服和整个工棚。他在医院里住了八个月,她在他身边端茶倒水伺候了他八个月,她噙着泪水埋怨他那么不小心;他反而觉得这八个月才是他这辈子最温馨的时光,尽管落下了三级残疾,但他觉得值得,他甚至觉得自己流了那么多的血,还不如凝结她眸子上的泪珠那么痛。
但是施工员为怕担责,居然隐瞒事故,未上报到公司,只是帮他安排了稍微轻松一点的工作,而他浑然不知,还心存感激。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他们常来常往。
他还是一直未娶,她也一直未离。
香港回归那一年,公司劳资科的干部拿着一纸协议找到他,说要清退农民合同工,他猝不及防如梦初醒,原来自己这么多年居然不是正式工,居然莫名其妙地从城市户口变成了农民工,居然从来没有工伤过,当然也没有养老统筹。公司只是出于同情补偿他几千元作为提前终止合同的条件——这更像是一种施舍。二十一年为公司尽心尽职尽力,还落下个残废,就这样被公司一脚踢出门外。他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那个异常珍贵的千分之一点五转正的名额究竟被谁狸猫换了太子。怪只怪自己太老实,太相信组织了。他央人向上级有“官”部门写了好多封信,结果都是一样——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他卷起铺盖驮着她一同前往金华婺州公园看守大门,区区一百公里的路程,他用三轮车蹬了三天三夜。一路上风餐露宿,感觉不到艰辛,倒是用开水泡出的方便面格外的香。当月光底下敲开外甥大门的时候,外甥非常诧异,不无心痛地埋怨:舅舅为什么这么傻!衢州到金华的火车票才十四块五。
投桃报李。前年,她的儿子在他下放过的乡村的山头上,为他们搭建了简易的房子,远离口舌,靠着养鸡养鱼安度晚年。尽管没有医保,驼了背,腿也瘸了,手有残疾,但他还有最后一点微薄的力气来养活她。
这里看不到城市里华丽的音乐喷泉,却可以在塘畻上看到自家塘里为鱼儿升起的喷水,在晚霞的映衬下,色彩斑斓。还有,比一切都来的珍贵的尊严......回望来时的路,他显得有些惆怅,暮色中的一切都已悄然模糊:青春、热血、工作,唯有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叫做爱情的东西是清晰的,想着自己死心塌地地穷极了一生做着一个同样的梦,他一笑,却是凄然的。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行走在地球的边缘,穿梭在芸芸众生的夹缝中讨生活,犹如岩缝中曲长的荒草,任由风吹雨打自生自灭。他们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到不及阔人们任意挥动的手指缝,渺小到不及肉食者饕餮盛宴后的一条牙缝。
夕阳无私地照射在山岗上,用最后的余晖把这一对老人镀成了金黄色,一如他们开垦的黄泥山——他们已垂垂老矣,所谓的美丽和芳华早已风干,不老的岁月也将成为过往云烟。若干年后,所有关于痴情或者屈辱,都将化作一抔黄土
——也许只有这一点才是最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