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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材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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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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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心成恋

秋夜。

万籁俱静,冰凉的月光洒满大地。

一个矫健的身影“嗖”的一下,跃上半人高的矮墙,脚底略微晃动了一下,即刻站稳,三合土从墙上簌簌落下,惊动了栖息在溪边的白鹭。他拿出陶埙,吹奏了一曲鲜卑族人的古调。正想振翅飞走的白鹭,突然听到埙声,竟然引颈谛听,直听得如痴如醉。

怀溪村的村尾有一棵巨大的樟树,浓密的树荫盖着三间茅铺屋,若隐若现。这户人家姓着极为罕见的复姓: 达奚。据说他们的祖先是鲜卑族人,早年从秦岭为了逃避匈奴人的追杀才来到三衢,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事了。这家人在家里说着古老的鲜卑语,外人一句也听不懂。鲜卑人个个长得五官深刻,男女都善饮,千杯不醉。他们祖上立下训规,从不参加科举考试和经商贸易,所以历代都无达官显贵巨商富贾,素来过着清贫的耕读传家生活。

达奚家族传到这一代叫翼,已是连续三代单传了。

达奚翼长得轮廓分明,瘦瘦高高,有点玉树临风的样子,一对剑眉,目光如炬,英姿勃发,既有鲜卑人的阳刚之气,又有南方汉人的阴柔之美。照说这么一表人材应该颇能招蜂引蝶,但偏偏青春年少的达奚翼并无一个姑娘看上他,也或许他压根就没有正眼瞧上人家一眼,所以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是孑然一身。前些年,父亲因为赴秦岭寻亲时被秃鹫啄瞎了双眼,竟然客死他乡。现在达奚翼与老母亲两人相依为命。

上世纪八十年代,怀溪村很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做生意,只有翼不为所动,守着一亩三分地,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多年来一直无力改变旧貌,仍然住着三间茅铺屋。这倒也不坏,他把贫穷过成了一道风景:古樟像一把巨伞盖住老房,北依青山,南临溪水,溪畔杨柳飘拂,门前是一片老梅桩。

翼平时没什么爱好,只在半夜里跃上围墙,将祖上传下的一个老陶埙,吹得出神入化,如泣如诉,闻者无不动容。

达奚家很少与村人接触,翼平时也没什么要好的朋友,村里仅有一个人聊得来,即村头的羽鹏。翼与羽鹏是儿时同学,一日河里发大水,两人搀扶而行,羽鹏在前翼在后。趟至水中央,河面上漂来一个香囊,时沉时浮,羽鹏随手捞起。打开一看,里面有十几块钱,那年头钱十分稀罕,羽鹏就将一半分给翼,这让翼十分感动。达奚家族从来与村人格格不入,又多代单传,势单力薄,常常遭受村人的欺侮。

翼并未要钱,只要装钱的香囊。那香囊十分的精致可人:囊外一面绣着漫天飞雪,迷蒙凄清;跨到另一面是雪地里一枝孤梅,看上去清标绝俗,透着幽幽的暗香,让人分外垂怜;囊内是黄色锦底,绣着一对戏水鸳鸯,凝视交颈,活灵活现;一根编织精巧的绸带横穿而过,两头挂着黄灿灿的丝坠。翼至今珍藏在枕头底下,多来年从不轻易示人。

光阴似箭,倏忽数十年一晃而过。羽鹏在城里打拼颇为成功,早已娶妻生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翼在乡下依旧独身一人,躬耕垄上,青葱少年早成中年大叔。两人多年一直未联系。

一年春又至。河边柳枝拂溪的季节,羽鹏托同乡捎话给翼,说妻子是塞外人很想学包我们当地的清明馃,想让翼在乡下剪点艾来。翼接到口讯后立即去田塍上剪了一菜篮的艾。想到要见到多年的好友,翼晚上竟然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临近天亮才昏昏沉沉睡去,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

一早进了城,翼见到羽鹏妻子时大吃一惊,竟然是昨晚梦中所见女子。那仪表神态,言谈举止,一笑一颦,与梦境无不酷肖。便询问羽鹏妻子叫什么名字,尽管有些唐突,羽鹏妻子碍于面子告诉翼,自己叫慕容雪梅。翼惊讶地“啊”了一声,梦中女子也自称慕容雪梅,来自塞北。

达奚翼回家后闷闷不乐,心心念念记挂着慕容雪梅,开眼闭眼全是雪梅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他哀叹自己一辈子等待的人出现在梦中,梦中人偏偏早已为人妻,而且是最要好的同学之妻。

思念成疾,积郁难遣。只有夜夜吹埙,日日写诗,才可聊寄相思之苦。

大雪纷飞,冬至来临。羽鹏携妻子回老家上坟。顺便去村尾樟树底看望达奚翼。走到门前,看到三条白纸在门框上和着雪花飘荡,羽鹏想大约是翼母过世了。推门进去,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因多年未见,羽鹏不敢贸然相认,询问后才知道这个痀瘘的老人就是翼的母亲。翼母告诉羽鹏,翼自从城里回来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天天茶饭不思,农活也不干,夜夜上墙吹埙,还写了好多好多莫名其妙的字。翼日见憔悴,终于一病不起,已于前日走了。“走了?!”突然听到噩耗,羽鹏大感意外,悲恸不已,就让看翼的字迹,说是已烧在坟前了。

翼的新坟就在后山的一片竹林里。翼母怆然回忆,翼生前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就选择了这块地方,说要对着城里的方向,好日日看见好友。

雨点夹着雪花狂舞,今年的天气特别的冷,坟前移栽来的腊梅竟然早早开了,羽鹏夫妻站在翼的坟前泪如雨下。

扦了香,摆上祭品,米饭酒肉馒头,叩头禀报给翼,然后在一个残缽上点燃纸钱冥币,跪拜下去。那残钵原是结了冰雪的,经长时间烘烤,已然熔化,水中浮现一物,正是当年小时侯羽鹏和翼一起捡到的香囊,那香囊并未被岁月侵蚀而褪色,反而在冰水的浸涤下,分外娇艳:雪梅如故,鸳鸯如故。睹物思人,羽鹏更添伤心。羽鹏见破钵旁靠着一个笊篱,便从破钵中捞出先前未燃尽的残碎纸片,仅两片有字迹,边沿焦黑,各余半字,依稀辨得:亦、心。羽鹏猜想:翼大约为恋而病。但他并不知翼为雪梅而恋。夫妻俩各自唏嘘。

雨雪暂停,彤云渐散,雪里梅香暗萦,空中白鹭翩然而至,在坟茔上空盘旋良久,列队而去,呼声如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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