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一列将要驶进车站的火车,
等待一封远方的来信,
还是等待一扇未开启的门?
等待的时候总是特别焦躁,时间仿佛是凝固的,流淌的格外的慢,特别磨人。
但是——
他等待她的归来,整整用了二十七年——是为那一段月光底下刻骨铭心的誓言。
那个时候爷爷还在,风头正健。爷爷打篾的手艺方圆数十里无人能极,但凡见识过爷爷这种工艺的人,无不啧啧称赞。乡下办个喜事送个礼,作兴用小箩筐。只要是爷爷编织的,那细巧精致的手艺,挑出去,就叫一个风光,特别的体面。如果考究一点,请一个会书法的老先生在箩筐上号上当家的大名,再漆上桐油,配上两头弯的新扁担,那绝对拉风——这跟现在开个敞篷的马傻拉帝差不太多。
箩担过后,光光飘散在巷子里的毛竹清香和桐子清气,就足以让人心醉。
他和爷爷是隔代亲,特别投契。中学毕业,高考落了榜,就跟随爷爷吃起了百家饭——学了篾匠的行当。
爷爷一辈子带了很多徒弟,只有他充分继承爷爷的衣钵,这让爷爷分外的欣慰。有手艺,有文化,人又长的好,家道又殷实,难免经常会有人上门说亲。特别是上工做手艺,碰到年龄相仿的姑娘,很多东家自己都会主动攀亲。尽管爷爷偷着乐,但他生性腼腆,总是对爷爷说:缘分要遇的,不是说合的。爷爷拗不过他。
每年的中秋节前夕,篾匠们都会格外的忙,因为在农村婚俗里,中秋节非常重要。按惯例,男方都要向女方送礼,尤其是那些结婚基础不太牢固的,就更要趁机笼络,以搏得女方好感。他们经常用箩筐整担整担地挑:多半是高级布料、糕点,还有水果。
他们爷孙俩在一户人家连续上工做了一个星期了,什么畚箕畚斗簸箩米筛 ,都快做全了。爷爷意外地发现一向快手快脚的他,突然慢了下来。上工做手艺不但讲究好,同时还要快,一天干多少活有个约定俗成的标准,如果出不了活,不但自己声誉受损,还不好意思拿人家工钱。爷爷发现影响孙子进度的是东家的女儿——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比他小三岁,正好高中毕业闲在家里。她似乎特别好奇,老是围在他身边,在他手指翻飞编织的档口,问这问那,而他好像也特别乐意为她解惑。有时说不明白,还要停下手上的活,比划着解释。老爷子一边加快了手脚——他必须把孙子拉下的那部分不动声色地补回去,一边心里窃喜——臭小子怕是动了心思,看上人家闺女了!
他家离她家有十多里地。通常,他和爷爷太阳下山后,在东家家里吃过晚饭就赶回家,第二天早上再来,每天都是爷孙俩同去同来。爷爷看出了孙子的心思,不便讲穿,编个理由,给他留了防身防邪的篾刀和桃符,一歇工,就先行回去了。
尽管有些恋恋不舍,晚饭后,他还是口是心非:我要走了;她说;那我送你。
这一对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在暮色的掩护下,手牵手漫步在弯弯的田埂上。
田野上白鹭在自由地翱翔,草丛中蟋蟀在低吟浅唱,中秋之夜显得更加幽静。今晚的月亮格外的皎洁和圆满,月光悄然播撒在刚刚泛黄的稻穗上,融进低徊的雾气里,有着一种山野间特有的阴柔之美。
他们来到了那条古老的石拱桥,栏杆上缠满青藤,一直飘荡在的小河里。他们俩并排坐在石阶上。青石板透着一丝的凉意,他本能地把她揽在怀里,她小鸟般依偎在那宽厚的胸膛上——温暖又安全。
四周一片静寂,只有一轮皓月挂在树梢。他们一起讨论苏东坡那个关于阴晴圆缺发黄了的话题,还有大洋彼岸廊桥上那个凄美的故事......然后为弗朗西斯卡和罗伯特的结局唏嘘不已,轻易地就被主人公感染得稀里哗啦。于是,他们像古人那样老套,没有香,他去折了三支干茅草,点燃后插在柚子上,对着月亮起誓:他说,今生今世,我非你不娶;她说,今生今世,我非你莫嫁。
一切都在圆月之下显得那么浪漫温馨富有诗意。
就这样他们私定了终身。
一年后,他们如愿以偿,实现了自己的誓言,他迎娶了她。
他们婚后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恩恩爱爱。
七十年代末,一场席卷全国的改革,尽管浪潮翻滚到他们那儿,已经是八十年代,还是让人猝不及防。似乎一夜之间让一切事情都发生了剧变——改革开放,分田到户了。农村的集市上,到处充斥着日用塑料制品,既廉价又美观好用。
很少有人再肯花钱雇篾匠了。
没有一丝的缓冲,他莫名其妙就失业了。像一个赛场上的运动员,本来已经甩出对手很远了,突然改变赛制,他不得不返回起点重跑。一身的手艺已无任何用武之地,庄稼活又不在行。他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状态中,只有硬着头皮下地干活,和她一起。
一切回归到了农耕时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忙时累得要死,农闲时赌得天昏地暗。
每天都是简单地重复,她渐渐感觉到了生活的无趣,甚至厌倦了。常常无端感到憋屈和苦闷,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乏味。她怀念起那个叫弗朗西斯卡的女人了——她渴望能呼吸一点异样的新鲜空气。
下雨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在他们平静的生活里掀起了波澜。是他父亲的小师弟,长的人模人样,头发油光发亮,西装笔挺——尽管是一身仿冒的名牌,乡下人见识不多,没有人看得出破绽。尤其是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能把一根分文不值的烂稻草说成是价值连城的黄金条,最要命的是他带来了外面那些精彩的故事,你从未听过,却心旌神摇。
她在听故事时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心底莫名划过一丝悸动。
终于,她被那家伙的尖头皮鞋晃得头晕目眩,迷失了家的方向,竟然不辞而别,丢下了他,和他们六岁的儿子,远走高飞了。
没日没夜,他一根接着一根猛抽着香烟,地上、桌上、床头柜……到处散落着烟蒂和烟灰,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
他痛不欲生。他足不出户。他沉默寡言。
那段时间是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这在农村是多大的耻辱啊!他觉得没有一丝颜面活在这个世上。
他的人生正在向终点快速俯冲。
一个大男人整天以泪洗脸,他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包括父母爷爷。只和儿子相依为命。当懂事的儿子帮他拭去泪水时,他才猛然惊觉,他的命不是一个人的,是与儿子连在一起的。
幸好有改革开放。
他忍气吞声,擦干眼泪,收拾起行囊,带上儿子去深圳打工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
凭借着他过人的智商和勤劳的双手,只不过三年时间,他就鹤立鸡群,成为蓝领中的佼佼者。他的生活再度出现以往的情景:许多异性主动追求他,上门说媒的人纷至沓来,有些女子甚至大半夜赖在他床上不走,在他苦口婆心劝说下才悻悻而去。老实说,这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位都比原来的她年轻漂亮。他的兄弟姐妹,甚至连儿子也力劝他——该成个家了。
他十分顽固:就是我上辈子欠她的。宁可负我,决不负人。
在这个喧嚣的尘世里,很多人被百变的霓虹灯闪烁得晕头转向,随着浑浊的波涛融入到滚滚洪流中,只有他坚守初心,逆流而上。
他一直为她守身如玉,像一支从肮脏的污泥中长起来的莲蓬,清标绝俗,厚重质朴!
任凭日月如梭,斗转星移,他都无法忘记当年与她在月光底下的呢喃细语,他无法走出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温馨与浪漫。他深深地陷在里面,无法自拔。
事实上,他也不想自拔,他常常沉浸在往日的梦幻里。
每当夜深人静,思念发了疯似的无法停歇时,他就一遍遍地听齐秦那首《外面的世界》: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离开我
去远空翱翔
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
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
天空虽然飘着雨
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
多少个夜晚,叹息和着无奈,咸湿了枕巾。
年复一年,思念依旧,感伤依旧。
这一切,她浑然不知,一直在外面飘荡,飘荡,像一只离了群的燕子。她其实已经厌倦了在外漂泊的生涯,她其实常常怀念从前,她常常忏悔自己作的孽。
这是一个奇冷的冬天,大雪纷飞,片片雪花从阴霾的天空中飘落在老房子的天井里,一着地,就化成了水。
他的爷爷老了,早过世了;他的母亲老了,也过世了。
他的父亲老了,刚刚离世。
她不知从哪里获知的消息,她觉得他们待她不薄,于情于理都应该送公公最后一程。况且,一切的恩怨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即便不能救赎自己的罪孽,至少,在良心上会好过一点。
她在整理公公婆婆的遗物时,在樟木箱的最底部,忽然发现一个精致的篾编小匣子——显然是他的手艺,看上去很珍贵。出于好奇,她小心翼翼打开了它:墨绿色的金丝绒包裹着一枚斑驳的旧发卡。她的心咯噔一下,像被黄蜂蛰了似的,一阵颤栗。她一眼就看出是自己十八岁时佩戴的发卡——就是那年中秋节和他一起在月光底下起誓时戴的。
他居然一直珍藏在箱底!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这枚旧的已经脱落外漆露出内芯的发卡,就像一支无情的利箭,洞穿了她的心扉——她被迅速射倒了。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他依然孑然一身。这么多年来,他的心门从未关闭,他,一直在等她,一直等她回心转意!他从来就没有怪罪她,依然不计前嫌痴痴地等着她回家——此刻,她的心,就像外面天井里的雪花,瞬间融化了:她泪如泉涌,嚎啕大哭——为他,为自己,为儿子,为爷爷,也为公婆,愧疚、悔恨、酸楚、伤心……各种情绪混杂着,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任凭泪水倾泻!
他们——两个头发花白的人又走到了一起,为了这一天,他足足等了二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