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我高中毕业,本想既然没有考上大学,那就去军营这个革命的大熔炉去锻炼锻炼,也许能出人头地。但是造化弄人,体检时我因为太紧张而引起的血压飙升,终于铩羽而归。
八十年代初——现在的人,喜欢在它前面加个“上世纪”,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的确也是,毕竟三十多年了。农村正解除集体化,开始分田到户。百无聊赖,白天一边心有不甘地种着田,晚上便琢磨着书法。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窗外,凛冽的东北风裹着鹅毛一样的雪花,在空中肆意地飞舞。我呵着手用繁体字在白纸上挥写了一幅书法:“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贴在床头的墙上,蒙着头呼呼大睡。说实在的,那时非常迷茫,貌似怀着一种崇高的理想,但理想具体是什么呢?是当一个大官,光宗耀祖?还是做一个书法家,名利双收?
我正在梦里美美地揣着幻想,表姐夫突然来访。他是长柱乡中心小学的校长,人长的很伟岸,讲着旧式官话一样的普通话,和蔼中透着威严,比我表姐要大好多。他看到我写的书法,大概被内容撞了一下,问我:“愿不愿意去山里面当一个代课老师啊?”他们乡石塔底小学的老师可能要调走。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说:我愿意——那时只要不种田,干什么都行。
第二年暑假的末尾,表姐果然托人捎信来,让我带上铺盖日常生活用品去山里代课。我借了一辆自行车,驮着简单的行李,匆匆地向山里进发了。
从我们家到石塔底小学总共有六七十里路,表姐夫在中心小学接待了我。他非常严肃地告诉我要做好一切吃苦的准备:一、石塔底小学原来的老师不干了,你只是去接替他,可能是临时的代课。二、上面(教育部门)没有专项拨款,靠学生收上来的学杂费自行安排工资、房屋和课桌椅的维修费。三、尽管学生只有三十几个,但年龄参差不齐分三个年级,也就是说是复式班。四、从这里出发到双峰口有七八里地,可以骑车,但全是上坡;再从双峰口到石塔底小学还有七八里,都是陡峭的山路。他最后还说,我没有时间陪你去学校,你到了双峰口,走过一座老桥是收购站,收购站前面靠山边有一户单独的人家,朝南的,石塔底村的支部书记在那里等你,他会指导和安排你的一切工作。
初秋的阳光一点也不比炎夏逊色,依旧异常火热,但我的心里却凉了半截,戴上笠帽,将毛巾在溪里浸湿拧干后披在肩上,一个人郁郁闷闷继续前行。
都是上坡,又是石子路,坑坑洼洼的,车子很不好骑,我只好骑一段路,下车推一段路。磕磕巴巴到了双峰口,找到了在那里等我的村支书。
真是无巧不成书,书记就是我高中同学的姐夫,而我要找的这家联络点就是我同学的家。不巧的是我同学外出不在家,只有他两个妹妹在家,姐妹俩很像,都很漂亮,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模样,斯斯文文亭亭玉立,长长的披发半遮着瓜子脸,显得愈发精致,清澈的眼睛里透着江南女孩特有的水灵和秀气,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我很腼腆,时刻记着自己的卑微,看见漂亮的女孩子,脸唰的一下就红到脖子根,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太阳已经西斜,透过村口那颗大樟树,洒下一地斑斓的光阴。书记和我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催促我说,不早了,还有好多路要走。我把自行车搁在同学家,书记帮我卸下铺盖改用肩挑。
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和书记聊着天。他自豪地告诉我,石塔底村有六百多号人,是全县海拔最高的村子,整个村子好像是悬浮的千米的高空。但是却很富裕,因为满山满坡都是青翠的毛竹,就像一个绿色的海洋,无边无际。那时一根毛竹要卖十几块钱呢!已经分山到户的山农,每户都有好几十亩的毛竹林,为防止他人偷盗,家家都用黑漆在竹身上号上自己的名字,什么“吴老三”、“周冬苟”啊,触目都是。
要到石塔底,必须要经过一个大村子,叫黄泥岭。这个村子坐落在半山腰的山坞里,像盆地一样,都是一些老式的泥墙瓦房,一条山路蜿蜒绕在村子的上方,往下俯视,仿佛是云南傈僳族的古村寨,尤其是到了黄昏,冉冉升腾的炊烟,飘浮在村庄上空的山岚,四周掩映的修竹,一声声狗吠,间或夹着农妇几声唤儿回家吃饭的声音,听着那么近,又感觉非常非常的遥远......
山里的气候和山下是不一样的,进了山满是水雾和山岚,从山上下来的山民,看着书记挑着铺盖,心里基本上就能判断,我是新来的老师。他们都很热情和礼貌,管我叫老师。第一次被人这么尊敬着,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发烫。他们不习惯带姓,大概老师从来就那么一个,无需区分姓什么了。
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只有五六米,有时不注意,山民背着毛竹都戳到跟前了才看见。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只好贴着山壁走。雾珠结满了我们的头发和眉毛,白白的一层,像冬天凝结在草尖上的晨霜,大家看上去都很沧桑。这里气候的规律是,山下如果多云,山上就有小雨了;山下下小雨,山上肯定就是下大雨;要是山下下大雨,那山上基本上是雷电交加暴雨如注了。这与民风很吻合:小城市里的人总比大城市里的人热情;乡镇里的又比城里人客气;最好客的当然是山里人了。
到了石塔底村,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整个村子笼罩在暮霭里,朦朦胧胧的山坡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书记家很大很深,是一栋五开间的“七该表”房子,一般普通的家庭,有“五该表”已经不错了。“七该表”是当地形容房子进深的一种土话,指的是房屋除了中间一根粗粗的栋梁外(栋梁之材就是这样来的),前后各有三根横梁,一共七根组成。你可以想象那房子有多深,而且他们家的板壁,全是杉木板隔的,散发着新鲜的桐油味,这在当时算是很豪华的。山上的电压很低,灯光很暗,像放在玻璃瓶里的萤火虫,只散发出幽微的弱光。书记告诉我,是他们村用小型发电机自己发电的。他的爱人——我同学的大姐,也和她两个妹妹一般,长的很漂亮,只是略微显得老成一点,没有两个妹妹那般有光泽,那般充满青春的朝气。
那时山里还没有电视机,人生地疏,书记夫妇又少言寡语,加上劳累了一整天,我在他们家吃过晚饭后,就早早上床睡了。让我不明白的是,他们家那么大的房子,居然会把两张床铺在同一个房间,这让我很拘束。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他们夫妻俩聊了一会关于娘家人关于山里收成的天,还有山泉通过毛竹爿引到大水缸里的叮咚声......怎么也睡不着。那时还不作兴弄卫生间,家家都在房子的角落里搁一个木桶,以备晚上方便用。只要睡不着尿就多,尿一多就睡不去。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翻来覆去,开灯、起夜,起夜、开灯......又当着俩夫妻,真是糗死了。
第二天,书记就用广播喇叭告诉全体村民新老师已到,召集全村所有该上学的孩子到学校。其实这个学校倒是挺像样的,有三间大大的教室,宽宽的走廊两头各有一个厢房,可以办公和做宿舍用,操场也足够大,背靠高山面朝山脚,居高临下,显得特别气派和开阔。
书记让泥瓦工翻了漏,又让木匠整修了课桌。我带领孩子们搞卫生:锄草,洗涮桌子,清理蜘蛛网。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没有准备,下午我也没有上课,安排了一节体育课,刨松操场上的沙坑,让孩子们跳远。最后还教孩子们唱了一首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同学们扯起嗓子唱得特别起劲,似乎憋了很久很久,需要尽情释放。
歌声震彻了整个山谷,久久回荡在小山村的上空,像一股清泉流进干涸的稻田,以往死气沉沉的山村,一下就充满了活力,洋溢着蓬勃的气息,大家仿佛是在欢庆一个盛大的节日。很多家长都放下了农活来听我们唱歌了,他们激动地说,好多年没听到孩子们的歌声了。我很纳闷:以前的老师为什么不教孩子们唱歌呢?
原先还犹豫不决让不让孩子来上学的家长,听到歌声都来报名交学费了。
我呢,以前听都没听到有复式班,现在一个人突然要在同一个班里同时上三个年级的课,简直让人不可思议,我只好硬着头皮“摸着石子过河”:我把三个年级分成三排,让一年级的同学抄写课文,二年级的同学预学课文,三年级我才给他们正式上课。以后就是不断地变换着穿插着,总而言之就是瞎摸索瞎折腾。你可以想见,当初是多么手忙脚乱啊!
上完课,面临的现实是洗衣服和做饭,我在家从来没洗过衣服,都是妈妈姐姐们洗的。于是我就抓差,让那些稍大一点的女同学帮我洗衣服。你知道我孤身一人,又是初秋,天气还很热,衣服本来就不多,山里的孩子早当家,多半都会洗衣服,大家抢着三下五除二就洗完了。有几个没有抢到衣服的同学就委屈的哭了,可我却很开心——洗衣服至少不用愁了。以后我就规定一三五谁洗,二四六就换一批人,这样皆大欢喜。还有更大的事就是吃饭。按照他们先前的惯例,老师都到学生家轮流着吃,这有点像上门做工的手艺人。
吃了几天,我发现有点小尴尬,偶尔碰到有的人家我放学了饭还没做好,早早的在人家家里等吃,那多不自在啊!我就和孩子们说,这样,轮到哪家,哪家的同学先回家打探,打探好了饭菜确实已做好了,再来叫我,这样就不会起尴尬了。
孩子们总是善良和天真的,有孩子就问老师喜欢吃什么菜呀,因为吃过几家蒸腌肉挺好吃的,我就说老师喜欢吃腌肉。山里人的猪都是自家养的,长年吃的是青草,他们一般不卖,过年的时候就腌在大缸里,山里的气温低的多,一般不会坏。这样一年到头都有肉吃,而且特别香。
好了,这样就天天吃腌肉。碰到几家腌肉放过了头,已经有异味了,只好硬着头皮吃。后来,我就改口说,其实山里的笋也很好吃啊。山里四季都有笋,除了冬天的冬笋,春天的毛笋外,马鞭笋,是每季都有的,弄点青辣椒一炒,又鲜又脆,爽爽可口。
我每周都会安排一节体育课,靠山吃山,爬山自然是主要的项目。我就让高年级的同学随我爬冬瓜尖,低年级的同学自由活动。冬瓜尖海拔有1400来米,是县里有名的高峰,就在石塔底小学的上方。这样低年级的孩子们不乐意了,他们嚷嚷着要爬山。其实,是我多虑了,山里孩子从小就野惯的。结果七八岁的孩子都爬到山顶了,我还在半山腰气喘吁吁地往上赶。站在山顶,解开衣襟,凉爽的山风拂过胸膛,吹起衣袂飘飘,让人心旷神怡,格外精神,很想大吼一句“大江东去......”举目远眺,是邻县遂昌境内的风景,各种悬崖峭壁奇峰异树尽收眼底。
高山上的蘑菇特别肥硕,人迹罕至的地方有脸盆那么大,而且味道特别鲜美;而到了真正的大山里才发现,杜鹃花不止是一种红色,还有紫的、蓝的,而且花期特别晚,在这里你能真正体会到白香山的:“人间四月芳菲尽,不知转入此中来。”
因为离家太远,交通又很不方便,我就每两周给自己放一次假,回趟老家。每回出山的时候都是下坡,心情格外的舒畅,无论步行还是骑自行车都有“回娘家射箭”的感觉;但等到进山就显得特别不情愿,磨磨蹭蹭,就像出嫁的女儿“回婆家拉纤”一样,心里慢慢的起了抵触。
山村的夜晚格外的安静,万籁俱寂,只有那些不知名的小虫躲在草丛里窃窃私语。
批改完作业,就练练书法。那时城里还有几个书法朋友保持着通信联系,颇觉得自己“富在深山有远亲”!灯开久了特别招虫,干脆就关了灯吹吹口琴。悠扬的琴声,在皎洁的月光底下,悄无声息地流淌在满山满坡。隔壁一对刚刚结婚的小夫妻偷偷趴在窗上聆听,后来熟稔了,那新娘就一个人天天来坐。记得她常常穿着蓝色的线衫,外面套一件桔红的马甲,妥妥帖帖,看上去雅致清爽,落落大方,烫着卷发,这在那个年代可是很时髦的,她常常善意地讥笑我的老土。稍稍坐得迟一点,我就催她该回去了,怕人家说闲话。我倒没什么,但一个名花有主的女人家,特别在农村,就有名声之忧了。我那时非常不理解柳下惠坐怀不乱可以作为君子的行为标杆,其实自己也完全做得到啊。
每天都能看见太阳如期从东方的山头上升起,灿烂夺目,普照大地。唯独看不见的是自己的前途和理想,一切都显得不可捉摸遥遥无期。常常忧心忡忡:难道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就要这样耗费在大山里?这样的情绪弥漫在心头,一天比一天强烈。
一年后,尽管有好多同学含着泪水挽留我,我有意避开了孩子们一双双祈求的眼睛,为了自私的所谓前途,狠心地离开了他们。之后,我每当看到电视上那些放弃城市舒适生活把青春和热血挥洒在偏远山区的人们,就特别敬佩!
许多年以后,药王山风景区已经开发了,就在双峰口。我很多次去过药王山,就是没有勇气去当年逃离的石塔底小学看看,去看看我昔日的孩子们。难道是近乡情怯?还是心里头负着愧疚?或许他们早已忘了吧?也或许,那些当年少不更事的孩子们头发也花白了吧?
自那以后,天各一方,我们完全失去了联系。
最近听说表姐夫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都不认识人了,我忽然觉得,就像割麦子一样,从远处一片一片地步步逼近——我似乎已经听到唦唦的镰刀声了......再不去山里看看,可能真的就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