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

我有四个姐姐，二姐嫁得最远，说是当年母亲心狠。其实也不是太远，走路就半天的功夫。为这个，二姐一辈子赌着气，平时很少回家，好几年才回一次家。每次我们家的大小事，谁家子女结婚，房子上梁，或是做生日，看见的总是形单影只的二姐夫。母亲便一遍遍托人捎信去，想女儿回家。二姐心肠很硬，就是不回家。母亲气不过，没有接到二姐的邀请，就径直去她家住个十天半个月。好像二姐并不太热情，也没有表示不满，总之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二姐不是那种口齿伶俐的人，她生性木讷，人家说两句，她最多说一句，她认死理，不会拐弯。她老是说母亲最不喜欢她，事实上倒不是，怕是有一些误会。

我的高中是在衢州三中上的，那会叫“五.七中学”，学校离二姐家很近，便想着，周末去二姐家炒点菜。那时大家都穷，我交的学费都是四姐挑了一笼的鸡鸭在集市卖掉的钱，所以根本就没有钱买食堂里的菜——尽管最便宜的青菜汤只要五分钱。我离家住校，每两星期回家一趟，挑点米带点菜。米，是拿来换饭票的；菜，只能带点不易馊的豆腐乳或咸菜，这样可以吃很长时间。这种干菜，早上配粥还不错，到了中午和晚上，就着干饭，实在难以下咽。母亲就特意叮嘱二姐要多关照我。于是，刚开学那阵子，我每逢礼拜天就往二姐家跑，这样多少能蹭到点油水。其实二姐家自己的条件也不好，刚刚分了家，自己又有两个孩子。我每次去她家总要等到很迟很迟，才看见她和姐夫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见到我徘徊在门口，二姐很歉疚，立马放下锄头，直奔厨房里去做饭。我记得有次二姐还特意去肉店里买了几斤猪肉。吃罢饭，二姐给我做了我最喜欢吃的红烧豆腐，加了好多精肉，装了两大罐头瓶，拎着网兜回学校。

等到晚上，我正想着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好菜时，发现豆腐里面的瘦肉怎么也嚼不动，完全没有煮熟——原来二姐出嫁前主要担当的是劳动力，平时干的是农活重活，没有下过厨。她将豆腐和肉一起下到锅里滚着。你想想，豆腐多嫩，肉都老啊，怎么能同时熟呢？反正很不好吃，甚至连豆腐都带着猪肉的腥味。周末回家，我就在母亲面前告了二姐一状。等到正月里二姐回娘家，母亲就狠狠地把二姐骂的狗血喷头。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二姐家炒过菜吃过饭了，二姐自然回娘家的次数就更稀少了。

总之，在众多兄弟姐妹中，二姐的脾气是最犟的，她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父亲过世得早，大哥在家里俨然是家长，很有权威，从来说一不二，脾气又暴躁，我们都怕他，只有二姐敢顶撞他，甚至和他干架。只要她有理，从来都不屈服。

我呢，在家里排行靠后，相对小的多，一向又斯文羞怯，据他们说好像还长的不赖，所以颇讨人喜欢。二姐就特别喜欢我，外甥刚出生时，人家说你这孩子像他三舅，她就合不拢嘴。但是，因为二姐性格上的怪异，加上总是和母亲合不来，所以我们兄弟姐妹对她都很有成见。

我常常想，二姐夫真是个好人，可以容忍我二姐那么多的臭毛病，而且从来都没有说过二姐的不是。倒是还隐约听姐夫说起，他母亲临终前说，就住在二姐家踏实。他母亲去世前大小便失禁好长时间，二姐生性爱干净，却没有嫌弃她，换洗如常，平时就更不必说了。我想，大约作为一个孝顺的男人，老婆对母亲好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只要具备这一点，就可以收买天下男人心了。

偶尔，二姐与媳妇之间有点什么龃龉，就让我这个当舅舅的去调停，我往往很主观，不分青红皂白就劝外甥媳妇说：“我自己姐姐的脾气我最清楚，反正就这样，你作为晚辈就让着点。”这言下之意都是二姐的错，基本上偏袒着外甥他们小夫妻。

时间就这么拨拉拨拉地过去，不紧不慢。到了前年，我的人生路上出现了一个节点，拐了一个弯，一个不小的弯。几乎挫到了底谷，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事业上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滑铁卢，日子变得格外的艰难。说实话，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因为接二连三的不顺心，便萌发了从阴阳学上去查考一下究竟。碰巧，二姐夫深谙此道，我曾经去境外，还帮他收罗过这方面的书籍资料。

姐夫在认真地查阅了相关书籍后，很郑重地告诉我：“居室上稍微有点干碍，可以破；命格上并无冲犯。命还是上等命呢。”我也不知道姐夫是不是在安慰我，反正是真松了一口气。

二姐乘姐夫上楼之际，悄悄地和我说，“你要是日子不好过，可以问你姐夫借点钱。我们家的地被征了一部分，补偿了十多万，除了分给子女，自己还留了一点。”我没想到二姐会这么说，感觉好像是我安插在姐夫身边的情报人员似的。

过了一阵子，实在熬不过去，我就开口问姐夫借了五万块钱，姐夫满口答应，汇拢了好几张存单才凑齐。半年以后，稍稍喘了口气，我就把钱还了回去。二姐就说：“哎呀，你们家出了那么大事，本来呢，这钱没有打算你还。我和你姐夫地被征了以后，买了失地保险，每个人一个月有一千多 ，青菜稻谷都是自己种的，又没有大的开支。”我非常愕然，如果二姐是一个白领或是一个企业老板，哪怕是小老板，我都会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她是一个没有其他收入，仅靠种地生活——或许地都快种不动了——的农村老妇女，这是个什么概念啊！二姐从来不善于表达，这次竟然这么轻轻巧巧地说出来，着实让我震撼，没想到我二姐竟然如此的豪侠仗义，扪心自问，同等条件下，我是断断做不到的。不光我做不到，我相信普天之下能够做到的也寥寥无几，即便是对待亲兄弟。相比之下，我远远没有二姐这样的心量和气度，一直以为二姐是个不近情理胡搅蛮缠的人，一直以为她偏狭，缺乏孝心，爱记仇。这个心理落差太大了，我现在必须对我的整个家族说：“二姐，好着呢！”

真是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如果没有这次借款的事，我或许会一辈子都在误会二姐，这是多么可怕啊！二姐今年已经六十五岁，没有上过学，不懂什么叫知书达理，我呢，算是有点文化，这一年没有挣到钱，但时，正是这一年，匆匆的脚步放缓了，多了一分思索，收获着另外一份果实：人生就是一本没有页码的书，你没有翻到，你就永远不会知道内容，也就不能妄下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