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喜欢原始部落,有好多人向我推荐了周公山,从夏到秋,想等到山川丰泽草木华滋的春天,一直没有成行。直到看到“石头”——一个长得“石头”模样却从事木艺的人——站在横倒的一棵巨大的古树下面,吓到我了,那画面非常震撼,以为是在一个遥远的原始森林里,或者他哪里盗来的一张图来显摆的——这家伙从来就不那么靠谱。
私底下询问他,他说是周公山,还是半信半疑。待到忙完手头上的活,即刻就奔赴周公山。
天气不是太理想,冷,而且阴雨绵绵。
导航显示22公里,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就在衢州城北的九华乡坞口村,周公山是它下面的一个自然村。
车能直接开到山脚。绝处的开阔地,大约就是停车场。步行上山,曲折穿过一片毛竹山,山沟里的水哗哗的流淌,远远的看见一座石拱桥,桥畔依偎着一株紫楠,那意思就来了,像外婆做下去的甜酒酿,十二个时辰后你能闻到从包袱布纱孔里溢出的香味,就是这个意思。偶尔碰上一两个荷着锄头挖冬笋的山农,他们会用热情的九华普通话告诉你,也就是两三里路,很快就到周公山了。
路旁有人在修建一个公厕,我们就急不可耐地问:“有一棵倒在路旁的大树,你们…..”还没说完,泥水师傅就抢着说,前面两百步过了桥就是。
果然,咵——一棵巨大的苦槠从山坡上横亘在路中间,很悲壮的样子,像一个盖世英雄,威风凛凛,那分明是隋唐第四条好汉雄阔海,手擎千斤闸,视死如归。虎死威还在,那大树一点没有老态龙钟的模样,尽管也有枯萎,浑身长满青苔,斑癣累累,却是身躯健壮,单靠根须连着一点山体上的泥巴,续写着生命的奇迹,生发出郁郁葱葱的新枝蕻。据山民说,多年前一场特大的台风肆虐三衢大地,这位没有盘根错节守候在村口的老英雄,承受不了狂风暴雨的侵袭,轰然倒塌——就算摔倒,也要拦住坏人进山。过往的人们只好低头躬身,像路过天波府门前:文官落轿,武将下马。
低头别过老树,前面就是周公山村。那巨石砌成的台阶,缝里长出野草和青苔,在细雨的滋润下,如同抹过一层油。空气非常潮湿,让人错觉是在春天。菜园里是稀稀疏疏的青菜,房子是白墙黑瓦,大多大门紧闭,门前棕榈树叶瑟瑟地抖着,发出吱吱的声响,徒增了几分寒意。
周公山村分上下两个部分。下面只有五六户人家,分布在古道两旁,有些局促,朝向也不太理想。推开虚掩的村民黄荣木家,他告诉我们周公山原来不叫周公山,是黄家祖先第九位太公,明代从福建上杭移居来的,因为这里风水好,就定居在此,其实叫九公山。始祖九公开始以种植蓝草为生。蓝草汁就是靛青,旧时城乡百姓都自己织布自己染衣,穷困人家穿的“粗布蓝衫”就是这种靛青染成的,荀老爷子说的“青出之于,而胜于蓝”,就是指靛青。周家子孙后代在这片山林里繁衍生息开枝散叶,鼎盛期有近两百号人,是一个行政村。那时古树参天,遮天蔽日,五六十年代,为了支援国家铁路建设,都砍去做道木了。到了解放后,工作组不知什么原因将“九公山”随意改成了现在的“周公山”。
再走过一座石拱桥,拐过一道弯,就是周公山的主要聚集地,山坡上次第林立着赤膊的黄泥墙房,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约有四十余栋房子,大都还好,少部分倒塌或濒临倒塌了。房子基本上坐北朝南,在山区,这样的朝向是十分难得的。衢州盆地的山体,向阳又开阔的地带非常少,这是我目之所及为仅见。而对于一个夏有酷暑冬有严寒的山区,朝南的房子太要紧了。我们平时说的“天时、地利、人和”,这里就占尽“地利”,所以当地有“造得坐北朝南屋,留与子孙好享福”的谚语。
周公山的变迁与整个中国的变革休戚相关。上世纪改革开放后,很多年轻人走出山村,到外面去闯世界了。也许外面的世界太过精彩,就再也没有人重回山村了,加上计划生育使人口骤降,整个村子走向萧条走向衰落是必然的趋势。
山民好客的基因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他们会把所有进山的游客都当作亲人。当我们走进西边最高的一户人家,女主人给我们泡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还拎出了一篮番薯干,任由我们品尝。
无论以仰视或俯视的角度看望山村,都是偏颇的。我们以为所有的住户都可以一目了然,往往就是错觉。当我们爬上村东边山坡时,发现隔着一道隆起的山脊,那边豁然开朗:独零零两户人家,阵阵狗吠先声夺人,一位老婆婆柴门开后与一位老光棍各拎着火熜,出现在小径上——那时光恍惚倒回魏晋时代。而那深冬里的一片绿菜,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果实,我下意识地朝篱边望去,希望能见到一簇残败的菊花。
据老黄介绍,当年分山到户的初期,周公山还是很富裕的,山上的毛竹和杉树非常值钱,因为条件好,整个周公山村没有一个打光棍的。目前,这个村子尚有六户人家十余人固守着山村, 20多户已下山脱贫,山上老房子与政府签了长期的租赁合同,打算搞旅游开发,道路、电线正在修建架设中。
农村人常说的房子是要人住的。一栋长期不住和一个天天有人住的房子,寿命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想大约是人住在里面,有个什么漏,什么虫蛀都会及时翻修及时处置吧。
我们有理由相信,将这些夯满千万个时代印记的泥墙房,交给一个专业的团队去整体打理,肯定会在群山环抱、溪环水绕的周公山,出现一片崭新的天地。我只是不知,那些石臼、磨盘,那些火熜,那些竹篱是不是还会保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