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窗外,桂花早已开过,已经闻不到一丝的馨香了;栾果也在枝头枯萎,被饥饿的麻雀叼啄,撒落一地,明年将和春泥一道,等待花期,守望春天。
在这样的季节里,当所有的嘈杂被碾碎时,绵绵的细雨很容易让人陷入沉思。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去龙游溪口买宣纸,那时我在城里开着一爿裱画店。
客车在山路上拐了一个大弯,透过车窗,我看到遥远的山坡上开着一大片白色桃花,心里咯噔一下,无端的就觉得将有大事发生。一种强烈的预感萦绕心头,那素白的桃花似乎在向我预示着什么,让人忐忑不安。
果然,第二天回到家,有客飞报,大舅舅过辈了,去世时间是昨天上午——正是我赫然看见白桃花的时间。
大舅舅生硬地躺在老房子的硬木板上,贴身内衣口袋里缝着三百五十多块钱,大约是他生前帮人看风水攒下的。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舅舅了,他还是那样长那样瘦,胡子眉毛头发全白,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了,干瘪的嘴里衔着一片红纸。
大舅舅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他的父亲——我的外公是前清秀才,在家里开着书塾,算不上富裕人家,后来外公外婆去世后家道迅速衰败,舅舅们竟沦落到了给人做长工。那时农村里没有太多的王法,讲究的是势力,舅舅就跟拳师学了武术。他悟性好,修炼到很高的段位,方圆十几里的人都忌惮他,但他从来没用过。我们小时候正月里拜年就缠着他让他教拳术,他就是不肯,他总是说“学起来守不住会害人的”。比较起来,实际上大舅舅更崇尚文化,但是外公去世的早,大舅舅几乎没有学到一点文化,后来帮人做长工,才与地主家的公子以武易文学起来的。
每回他来我们家,我们兄弟都箍着他的腿不让他走,非得让他讲故事,舅舅见多识广,又肯学肯记,所以有一肚子动听的故事。夜阑人静,听舅舅讲故事是我们孩提时代最幸福的事——
薛仁贵小时候家境贫寒,与母亲一起帮在一户员外家做长工。一个下雪天的晚上,员外女儿起夜,看到睡在柴棚里的薛仁贵冻得瑟瑟发抖,起了恻隐之心,迷迷糊糊从箱子里摸了一件衣服扔在薛仁贵身上。第二天积雪盈尺,薛仁贵早起扫雪,人家用铁锹铲雪,他力大无穷,抡起门板三下五除二就劈开了一条路。干得浑身发热,便脱了破棉袄,露出了里面的皮夹袄,被员外看到,大为震惊。这种皮夹袄是他年前在塞外做生意时花重金购得,由精选的上好貂皮缝制,异常珍贵,女儿与儿媳每人一件。若是私赠,那可是败坏名节的大事。员外即刻追查,儿媳马上找到皮袄;女儿翻箱倒柜就是找不到。女儿只好据实禀报,皮袄放在箱底的,自己平时都舍不得穿,昨晚是扔了一件衣服给长工,但绝无可能随手能拿到。惊愕之下,员外觉得冥冥之中大约有因缘定数,薛仁贵臂力过人,智勇双全,决非池中之鱼,遂力排众议,竟将小姐许配给一文不名的长工薛仁贵……
再精彩的故事都架不住瞌睡对一个孩子的侵袭,每次我们都是枕着舅舅的故事进入梦乡的。
多年以后,我去表哥——大舅舅唯一的儿子——造在山坡上的家做客。原本大舅命里无子,算命先生说唯一可以改变命运格局的是宗教。于是舅舅一生笃信佛教,修桥补路,积德行善,终于修来一子。 表嫂告诉我大舅舅的坟就在屋东头。那是一丘红砖垒起的简陋坟茔,坟背上长满很高的毛草,间杂着一簇簇细小的白花,在风中摇曳。粗糙的墓碑上镌刻着舅舅的生卒年、朝向和子孙们的名字。我点燃了香烛,晃忽的火苗闪现着舅父清癯的脸庞、雪一般的须发和干涩的嗓音……我淋了三杯黄酒在坟前。祭拜完大舅舅,我坐在地上抽了一支烟,想了一下往事。然后起身,正要离开时,毛草丛里缓缓爬出一条蛇。我们乡下人迷信,都说坟上的蛇不能打,那是太公大人。我心想难道这蛇是舅舅的化身,特意来与我告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