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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材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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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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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白如花

在乡下走亲戚的时候,突然想去查阅一套古书。

古书的主人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儿子是我同学。在她家门前的弄堂口,不期碰上老太太,我就用方言和她打了声招呼,她稀里糊涂地应着,把我让进屋里。然后问我是哪里人,我没有马上回答,先说出她儿子的名字,看看她是否能记起我来。八十年代那会,只要是下雨天,我就会找她儿子玩。她思忖了下,似乎在记忆中搜索,然后“噢”的一声:你是樟园的吧?我说是的。樟园是我老家村子的一个区域,因为那里有颗巨大的樟树而得名。老太太确认了我的身份以后,马上就客气起来,慢悠悠从房间里搬出一个黑旧的小木箱。我用干抹布拭去箱子上的灰尘,再抽去上面的插板,把一摞古书小心翼翼地搬到长条凳上,一字摆开,开始搜寻我需要的资料。

老太太坐在旁边的竹椅上,看着我翻书,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聊着天。我忙着翻拣资料,哪有心思答理她啊,只是礼貌性地“嗯嗯”着。她就自顾自的滔滔不绝,似乎在说给我听,也似乎说给自己听。

“凑得好,刚刚去送先懒汉回来。唉,人啊,没有什么名堂,说走就走个”。

我听到先懒汉这个熟悉的名字,她又说“说走就走”,便警觉起来,停下翻书,追问老太太:“先懒汉是不是原先供销社的?”她说是的。“那他今年没几岁,怎么走的?”她说六十零点,是车祸。听到“车祸”两个字,我的心就揪了下。眼前即刻浮现出先懒汉清晰的形象来:平头,大圆脸,眼皮有些耷拉,身型稍胖,声如洪钟,是那种有福相的类型。他爱开玩笑,与同村的男女老少都会归班。

她说,黄昏边喂,天都没黑,路灯却全亮了。先懒汉去给人家灌煤气,骑着电动三轮车莫名其妙就撞上了前面一辆大卡车。那车是停在路边的,司机就在饭店里吃饭。“嘭——”的一声巨响,大家跑出来看时,先懒汉已经钻进车底了,半边脸都没有了。大家都是同村的,一看是先懒汉,有人就立即去报他老婆了。他家就在附近,她老婆听说心里砰砰跳,即速赶过来,喘着气边赶边问来人,撞得严不严重。“呃,可能蛮严重个噢。”来人哪敢直说啊,尽量说得模糊些。

大家看到先懒汉老婆来了,围着的人群就主动让出一条路。待走到近前,看见先懒汉血肉模糊的惨状,他老婆“啊——”的一声直接瘫倒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围观的女人抹着眼泪,男人们唏嘘不已。

老太太接着回忆,无缘无故这种季节,只有先懒汉出事那天黄昏,打了四五个雷公,后来就不响了,古怪的是原来下着的雨也停了。“有人说是上天接他走了……”老太太原先与先懒汉是同在佛殿里拜佛的信徒。他们家条件本来不错的,夫妻俩都是供销社的职工,双双下岗后现在也有退休工资。大约年龄不大身体也不错,就骑个三轮车穿街走巷吆喝着给村民灌煤气,挣点辛苦钱。

我一边听着老太太叙说一边叹着气,翻书也变得心神不定。过了好长一会,一直不见同学的父亲,就问她,老太太说在医院里。“怎么住院了?”她指指脑门,说住在神经病医院。

“脑子糊了,在家经常打我,扬言要把我打死……还好我跑得快……再不送医院,就要出人命的。”

“不知道命会这么苦,一茬接一茬的事体落在头上。”她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儿子年轻时,上山挖树根掀翻了巨石……他大声呼叫……那石头竟会拐弯……呼啦追着人去的。”

“正值吃中午饭,我们夫妻俩刚刚端起饭碗准备吃饭,忽然同去的伙伴飞报:出大事了,要我们拿一张太师椅去山上抬人。

“他父亲颤抖着身子去抬人,我就瘫在凳子上……”

她家的事我以前隐约听说过,本不想触动她的伤心处,无奈她一开始回忆就停不下来。我继续翻着书,见到重要的页面就掏出手机拍照。

“后来呢,情况好点,造了一栋泥墙房……儿子在外面包来一块山,我们夫妻俩就去帮他打理……那年端午落了几天几夜的大雨……山里洪水冲到了我们家门口,碰到几堆草垛堵着。

“水出不去,越积越大,终于把我们房子冲毁了。”

“倒煞脚龟!”老人家顿了下脚。

“房子一倒,全村的洪水就退了。”

“正好也是在吃饭的时候,我们一家刚刚盛好饭,突然听到广播里播报紧急通知:某某乡某某村谁家的房子被洪水冲走了……”

她顾自哀伤与叹惋,从回忆回到现实。

“好了,现在儿孙都大了,我们也七老八十了,本来应该安享晚年了,老头子又犯了这个毛病,连夫妻都认弗着了。”

我不知怎么安慰老人家,她说着说着背过身去擦拭眼睛,然后歉疚地说,“光顾着说话,都忘了给你泡杯茶。”她放下围裙里的火熜,去找茶杯。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临别,我说真不好意思,我呢正好路过,是临时起意来查书的,没有带什么东西给您。说罢顺手塞给老太太几百块钱,她哪里肯要,一再推辞。我就说我母亲以前同您一起拜佛的,她过世好几年了,我与您儿子是同学,就权当多个儿子吧。

她把几张纸币捏得皱皱巴巴,背转身去,那瘦高微驼的身子在寒风中颤动着,像溪边摇曳的芦苇,满头的白发,分明就是一簇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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