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九十岁冥寿,老家农村是作兴做的,规矩是从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开始,第二天才是正日。本来已与四姐约好,上她家吃过晚饭后再回老家祭拜的,但一直忐忑着,拿不定主意,因为母亲生前是住在我的老房子里,顺理成章,一切活动应该由我这里始发。将近黄昏,大嫂一个电话使我乱了方寸,她埋怨说:老娘生日,四个儿子一个也没到。说得我哑口无言,是的是的,应该早点回去。一边应诺着,心里说不出的自责和愧疚。
车子妻子开走了,尽管自己出身农民,进城多年早已变修,已经好些年没有坐公交车了。这个时候倒没有了平日的矫情,立马赶着去搭公交回家。上了车,坐在窗下,漠视人来人往,一直沉浸在深深的内伤里。售票员过来问我到哪里,我一抬头,她劈头问我是不是林惯的哥哥,我心不在焉地应着。过了一会才回过神,从郁闷中醒来,打量着她:一个四十多岁的典型的农村妇女,体格消瘦而结实,皮肤是常年饱受风霜的那种黝黑和粗糙。透过岁月遮盖的沧桑,我的眼前立马浮现出她的童年: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不太讲话,手指冻得像红萝卜那样通红通红,看上去有点犟,个头比同年人略高一些。我放学路过她家时,她正挎着竹篮去拔猪草。
她有个哥哥,比她大几岁,个子倒不高,好像她们父母都是高高的个子,也许是隔代遗传,像他奶奶;也许后来长高了,一直没再见过面。印象中他很喜欢笑,常常咧开大嘴,露出两颗大虎牙,很能说,好像口才很好很开心的样子。已经记不清他母亲的样子了,但对他父亲印象很深,绰号叫“癞痢”,事实上他头上根本就没长癞痢。农村人迷信——越是将名字取得低贱,似乎越容易长大。
他们家住在全村的制高点——山头背的西头。东头那段路是完好的鹅卵石铺成的,到了坡顶西下已经破损,都是泥路,但即使下雨也不泥泞,地上几乎全是观音粉,浅红色里透着一份俊俏和素净。这种粉比重大、干涩,不粘脚,光脚板贴在上面既清爽又凉快。听我母亲说,很久以前,瘟疫肆虐,许仙家的白娘子就是用这种粉煎成汤,救了无数的穷人。山坡的南边,应该被挖去了一半,造着新房子,瓦背顶还没有坡顶高,有点山城重庆的味道。向西一道斜坡下去,路旁是一颗巨大的樟树。她说那颗樟树还在,只是被雷劈去了枝干,已经不高了,他们家又造了三层的楼房,所以如果不注意,几乎是看不到的。
大樟树下就是她们家的房子,三大开间的黄泥墙,瓦背上积了一层又一层的树叶,门朝西,前面是一条汽车路,整天红尘滚滚。侧边紧靠着樟树的是她们家的灶点——我们老家习惯将厨房叫灶点。灶点就搭在樟树根上,要矮得多。我们看完《小兵张嘎》后,看着她们家烟囱滚滚浓烟升腾时,几个臭小子马上热血沸腾了:一大把湿稻草塞进去,不消三分钟,她奶奶就呛着眼泪出来了——而我们早已撤到远处,笑得人仰马翻。她奶奶矮矮的,背有些驼,满头的白发后面挽着发髻,几绺刘海散乱在秋风里。她习惯长年围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粗布围裙,不是端着木盆往猪槽里喂猪,就是往鸡食盘里撒着稗和秕谷,一年到头总是忙忙碌碌。冬天围裙底下还多了一个火燪,擦着鼻水蜷缩在墙角晒太阳。她的嗓门很响,有点破裂,直觉心肠很好,就算我们偷了她家塘里养的水葫芦,她蹑着小脚赶几步——残忍的封建社会,女人愚昧到要靠掰断脚趾的“三寸金莲”来取悦男性——气喘吁吁追不上,至多骂一些“没娘老子劝告”之类不痛不痒的话,从不使用那些“短命鬼”、“死弗着”之类最恶毒的咒语。这样,我们良心发现,下不了手,反正偷谁都是偷,就换一家偷去。
隔着马路,下了坡,就是她们家的池塘。她父亲很魁梧,力气非常大。我们在偷水葫芦之前埋伏在对岸的荆棘丛中,常常看着他担着粪桶挑水,也不用粪勺一勺勺地舀,径直走进池塘深处,用桶荡开浮萍和水葫芦,倾翻水桶直接灌满水挑将起来,那水哗哗哗从水桶的四周放肆地溢出——分明全是水,就要淌得很——很西楚很霸王的样子。后来我长大了到河里挑水也学他这个样子,非常畅快。
一路晃荡,他把水挑到樟树后面的菜地里,我非常不理解那时的粪桶都箍成腰子型的,上下小中间凸,有点像老德意志的啤酒桶。似乎底部更小,所以常常立脚不稳,容易打翻。因为是斜坡,地面不平整,到了菜园门口,他也不歇下,只用一只手撤去牵拉竹栅门的横档。将门靠在边上,小心翼翼地挑到菜地中间的窄道上——我忽然想,大约水桶底部窄是为了尽少占用菜地吧。一勺勺清水在嗞嗞声里,把菜浇得油黑油黑。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一垄垄的青菜,还有满地的青葱青蒜,时刻丈量着这个老农民的手艺和勤劳。
在他们家菜地的上面,最高的地方围着一块平阔的水泥地,是我们生产队的晒谷场,晒场的边沿有一颗古老的皂角树。那树太伟岸了,又长在最高处,我是那么渺小,从下面酸了脖子仰望上去,那树梢直插云端,被风吹得呜呜的响,犹如兀立苍穹的雄鹰,随时要振翅腾飞。要是在雨后初霁,天空湛蓝如洗,一道彩虹横跨天边,白云朵朵缥缥缈缈,栖萦在树枝间,让人恍入天宫!皂角树的下半身是空心的,大家都说里面有妖怪,每逢春夏两季雷雨天,总有很多的雷电炸向树身,可怜皂角树伤痕累累,浑身乌黑。但它似乎从不记恨,到了秋收晒谷的日子,当你用木耙犁开那金灿灿的稻谷时,冷不丁就有皂角随风飘落。那皂角与其他的皂角完全不一样,娇小可人,只有赤豆荚那么大,是特别珍稀的一个品种。据说是一味名贵的中药,拿到收购站可以卖个好价钱。我们只在天很亮的时候捡,天一擦黑就作鸟兽散。如果这时还有女孩在捡,男孩们便起了歪心,相互使个眼色,高叫一声:“浮账来了!”撒腿就跑,女孩往往大惊失色,连滚带爬跑回家去。当初不知道“浮账”是个什么鬼,听年长一点的人说这鬼没有下身,穿着白色长袍,看不见脚,不声不响就到了你后背,要了你的命——想想都毛骨悚然。后来读了书,再根据土语的常规发音推断,大约是“无常”,又常穿着白袍,应该就是黑白双煞中的白无常了……
“嘎!嘎!嘎!”一阵骚动,伴随着剧烈的颠簸,公交车启动了,把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眼前这个售票员——当年的小姑娘一晃眼已然是中年妇女了,而我,“半生落魄已成翁”,只能坐在公交车上吹着晚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