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们刚搬到这个小区的时候,栾树还在三楼,我们家在四楼,靠南面的各个房间都可以充分享受到所有阳光的眷顾。但是现在,栾树已经越过我们的楼层,直上五楼了,甚至比五楼还要高。
好多年,我们都稀里糊涂地疏忽过去了,连它叫什么树都不知道,或者根本就没在意。只是见它无休无止地开着花,从青到红,红了又泛青,泛青后似乎个儿突然变大了,再转红色,最后走向衰败走向枯萎。似乎那花期特别的长,长在树上将近有三个月之久,难怪很多地方的景观树都选用它。我们都那么粗心,及至它爬到我们楼上,猛然撞进窗户时,才开始留意,伸手去摘那花儿,拿到手上鼓鼓胀胀,并不像花。掰开看,里面有些籽一样的颗粒,原来是果实,才知道我们错了。便拍了图片请教研究花木的朋友,朋友告诉我们这树叫“黄山栾树”。我们之前认为的“花期长”,原是从它开花到落果,两个周期合起来的缘故。
这栾树似乎很叛逆,大多数花们都相约在春天绽放,栾树却选择在初秋。先是细细碎碎的青色,逐渐深一点,后来变成黄色,直至灿黄灿黄后,忽然一夜之间变成绯红了——但我喜欢它金色里夹带一点红色,那花儿就显得格外的丰富和艳丽,要是纯黄或纯红,太单一了。似乎蜜蜂的欣赏情趣也和我差不多,总是在这个季节最忙碌。
当大红的花儿纷纷坠落时,果子就显现出来了,仿佛早就准备好的,不经意间已经长得很大了,酷似洋桃。青色过了之后,就转成红色了,直至绯红绯红,红得发紫,一直延伸到初冬,到了最灿烂的顶峰,慢慢衰败下来,再干瘪,再枯萎。当所有的叶子落尽,那干枯的果子,依旧守候在光溜溜的枝干上,不肯落下。我说过栾树的花期加果期特别长,同样那衰败的果子在树上滞留的时候也特别长,一直待到来年春天,当所有花都争奇斗艳时,它还是不合时宜地呈现着衰败,而当所有的花儿凋谢后,它则悄悄地生长。几乎没有缓冲,要么极度绚烂,要么彻底衰败,很Man,很悲壮。
栾树在楼下时,我几乎都无视它的存在,也许它矮小到让人轻忽,直至忽然有一天遮天盖地高过我们窗户向上生发时,才发现它生长速度是那么快,几乎都来不及去想,甚至来不及看,它就蹭蹭蹭直上五楼,甚至更高。
没有栾树遮挡的日子,太阳斜照进房间,甚至放肆到床上,特别是冬天,那种暖阳阳的感觉真好。但是因为没有任何遮挡,好像一切都祼露在天空下,多少会让人有些不自在。当栾树长高,高过我们家的楼层,也就成了我们与邻栋间一道天然的帘子。隔着这一排高高的树林,常常能听见对面的邻居说话谈天声,却不见人影,颇有几分“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那栾树遮住太阳的时候,也别有风味:一绺绺阳光穿过树枝树叶的缝隙,好像过滤过一样筛到房间,你可以随便躺在床上,任意在房间,在阳台,在飘窗。穿什么都行,或踱步,或横卧,或斜躺,或凌乱,乃至蓬头垢脸,了无拘束。
早晨,被麻雀、喜鹊们在枝头打闹声叫醒,睁开眼的第一道风景就是窗外的栾树,无论是绿荫如盖繁花似锦,还是累累果实,都非常养眼。夏天,在知了青蛙们的合唱声里安眠;秋天,在栾花和着桂花香里入睡。特别好的日子是雨夜,窗外那滴滴答答的雨声,是树叶许给美梦的承诺,也是给晚起赖床最充足的理由。要是白天,午睡刚醒,一个人在家,沏一杯绿茶,在氤氲的雾气里,在茶叶嫩芽儿轻飘的跃动里,坐在窗前看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大约是人生最惬意的时光。古时候说的“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两大快事,一个功名一个肉体总归附缀着欢腾的喧闹,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安恬地看书,尽管那么多年并没有在书中找到传说中的颜如玉。累了,伸一个懒腰,看那树枝和着风雨可劲地撩拨着玻璃窗,也非常有意思,好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窗外戏耍,一会荡来,一会荡去。这时候,你会忽然觉得平时默不作声的栾树,自有可爱俏皮的一面。大自然赐予我们的每一个物件,未必不能交流,也许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交流方式吧?
于是在某个微醺的春天,写下:夕阳用最后的余晖,通过窗棂将栾树切割成一个个块面时,我才恍然,廉颇真的老了,敌不过三杯杨梅酒,同时也明白,之所以在春风拂过整个江南,栾树依旧保持着冬季的姿态——也许它并不愿意追逐娇艳……
或是在某个颓废的深秋:刚喝完粥,又见睡意昏沉,胸中微志尽失,百般无聊,便一头倒将下去,酣声过后,秋风拍窗,栾果摇曳,浑噩间,四季倏过二季,所谓不羁所谓青春,早已成遥远的追忆……
而当清晨细细的花蕊撒了一地,不禁嗟叹:昨夜东风急,满径俱是秋;馨香殒一地,楚楚不忍踩。
但我明白,栾树的长高或者不长,它的花期是长还是短,是衰败或是灿烂,我都无法挽留。十年来它的成长伴随着我的老去,或许某一天我搬离了这里,它依旧成长或者衰败,我都无法阻止——这就是自然,它的本质:无关悲,无关喜;无需悲,也无需喜;无所谓悲,也无所谓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