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声声闷雷和闪电,开春后的第一场雨,下的格外的酣畅淋漓。天气有点冷,客人们都已散去,老家诺大的院子里突然显得有些冷清。我喜欢这种寂寥的冷清,正契合着自己的心绪,这种心绪如黄昏的炊烟,渐渐地向四周漫散开去。
大雨间隙的屋檐水滴的有些慢,“叭嗒——”,“叭嗒——”,“叭嗒——”,听上去有些疲惫,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帘,矮墙外的一畦青菜渐渐的模糊......
老房子门前的那颗大拋(柚子)树,是先父手植的,已经八十余年。长得枝繁叶茂健硕高大,像一把巨大的伞,为我们西晒的矮屋遮档着夏天热辣的太阳和斜风急雨。春天,当花蕊落满一地时,浓郁的芳香,便弥漫了整个院子。我再不回去,母亲肯定就来电话催了。
三年前的一场大雪压断了拋树的一根横枝,露裸的树叉上流出很多粘粘的稠水,还伴有一小堆一小堆细细的木屑,心底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记得小时候,在下雪天的夜晚,听大舅讲杨家将的故事。他说,杨老令公有一天无意看到门前的杨树被白蚁蛀成空心时,仰天长叹:杨家要衰败了!我尽管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看到抛树无端染病,难免心存芥蒂。
大约过了个把月,母亲身体微恙,二嫂和大姐,带她到镇上卫生院挂了盐水。好几天了,不见好转,她们打电话给我,我即刻赶回老家。见到母亲明显消瘦和憔悴,放心不下,便匆匆领母亲到市人民医院做了一个全面的检查。
第二天,结果出来吓了我一跳:胆囊癌晚期!而且已经转移,扩散到多个器官。我拿了报告直奔肿瘤科求救。医生朋友直言相告,这么大年纪,身体已经无法承受放化疗了,如果这样做,无疑会加速生命的终结。并建议,不如回到乡下静养,不要忌口,想吃什么吃什么。
我知道无力为天,大限已经为其不远。既然不能挽救母亲的生命,那也要尽量避免其痛苦。便放下手中所有事务,陪母亲回到了乡下老家。
或许是母亲的病改变了我:一向晚睡晚起的我,变得早睡早起;从来没干过家务,却把老屋拾掇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母亲的脸色一天天泛黄,我知道癌细胞已经侵蚀着她的黄疸。脚上也长满了气,一天比一天浮肿,我却无能为力。吃过晚饭我搀着她,沿着老房子周边散一会小步。累了,随手摘一张宽大的南瓜叶垫在石板上歇一会。几乎每天晚上,我门兄弟姐妹都聚集在院子里陪她聊天,谈那些艰辛的往事......这是我与母亲一辈子最温馨的时光。可惜太迟、太短暂。
这样安安恬恬地过了三个多月,8月12日的晚上,她连续吐了两次血,终于走完了八十六年的人生历程,在我们兄弟的怀里,她撇下了我们,安详地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母亲去世后,来祭奠她的亲朋好友邻里乡亲,都念着她生前的好,哭的稀里哗啦。我反倒没有,几乎一滴泪也没有流,忙碌地处理着各种纷杂的后事。
三天后的一天早晨,我起来打扫卫生,扫完地在擦拭案几上的香灰,猛然抬头,看见母亲正对着我微笑,想着她已与我永诀,想着她一生的苦痛,再也抑制不住,竟然嚎啕大哭。但只哭了三四声就压住了,怕惊扰到里屋的妻女,只任泪水肆意奔涌——
母亲12岁那年,是童养媳从邻村贺路亭嫁到全旺的。她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外公是前清的秀才,出过好几本诗集,家里办着私塾。外婆聪明绝顶,每天送饭到私塾,不经意听到外公在授课,她就会背,什么《三字经》、什么《四书五经》,统统不在话下,而且心算特别好。她在穿街走巷给人绣花时,村民以稻谷换菜油,那时是十六两秤,特别难换算,但只要你报出几斤几两,外婆脱口就能给出答案。因此村民一旦遇到这种事,情愿多跑几条巷子找到“弄堂婶婶”(村民给外婆起的昵称)问问,也不愿自己换算。可惜天妒奇才,外婆四十来岁去患痢疾去逝了。后来家道也迅速中落。我门都非常纳闷,怎么好几代就没有一个人遗传到外婆优良的基因?
爷爷家有几亩好田,解放后被划为中农,当时条件应属中上,因为无子嗣,成年的父亲勤劳又诚实,便从毛家过继给了黄家。父亲大母亲十岁,等到母亲成年了,他们才结为夫妻。妇唱夫随,小家庭倒也过的波澜不兴。可惜好景不长,爷爷过世后没几年,父亲在1966年不幸患上肝癌。那时候癌症极少,一场大病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还举了不少债。三个月后,父亲留下了八个子女,独自走了。
那一年母亲39岁,就成了寡妇。而我大哥才20岁,八弟出生才半年多。我排行老七,只有两周岁。所以,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一个传说。
家里没有男人当家,当然是备受欺侮。但是母亲没有让我们家门前成为一丁点的是非之地,她用她的坚贞,守护着这一方净土,赶走了一拨又一拨的媒人。
兄弟姐妹们一天天长大,我们的家境慢慢地好转。从一个年年缺粮户,变成略有盈余。母亲终于不用下田挣工分,可以专职为我们烧饭洗衣,做一个家庭主妇了。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十四、五岁时常常随小伙伴去山里砍柴。因为担心我身体太单薄吃不消,母亲常常到半路上来接我,帮我分担柴禾。我们往往砍好柴,挑过一条古老的石拱桥,远远的,就看见山边的夕阳下,母亲瘦小的身影,急匆匆的赶过来。有一次我们误入禁山,砍下的柴全被守山员没收了。我们就空着手回来,好像还很开心,一路上模仿大人的口吻,大声喊着:“老子不干,同样吃饭!”母亲来接我没看到柴,问明原因后,就埋怨我:没听说“没柴不下山吗?”怎么可以空着手回来呢?砍点毛草也行啊!这让我羞愧不已。
高中毕业后,因为偏科没有考上大学的我,没日没夜的在家里看书,几乎看遍了所有的中外名著。那时候除了文学还喜欢书法。用母亲卖鸡蛋的钱订了一份《杂文报》和《书法报》。母亲有时候想让我去井里挑水,走到窗前看到我捧着书,就折回自己挑去了。她尽管不识字,但非常尊重知识,从不让我们用带有文字的纸当手纸,她认为那是一种亵渎。如果碰到我下地回来,沾满泥巴和衣倒在床上睡去时,她从不埋怨,只会轻轻给你掖好被子,然后蹑手蹑脚地带上门出去了。
在家里,我们最讨厌最惧怕的是奶奶,尽管缠着小脚,但人却长的牛高马大,是那种凶神恶煞般的,动不动就打骂我们。尤其让我们气愤的是,母亲从来都不袒护我们,对奶奶只有敬畏和谦卑,唯唯诺诺,一点立场也没有。后来奶奶去世了,母亲才跟我们说起了缘故:民国33年,一帮日本兵到我们家收鸡蛋,看到母亲,指着母亲又指着楼上,再指指楼梯,比划了老半天,母亲后来才明白,是让她躲在楼上,然后撤去楼梯。当时她觉得这个日本佬心眼挺好的,就照做了。不料,晚上正是这个日本兵悄然一人扛着枪,企图侵犯我母亲。听到呼救后,奶奶就堵在门口,一把死命抱住日本兵,高喊母亲快跑,母亲才得以逃离魔爪。奶奶因此挨了狠狠的一枪托,额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母亲是用一辈子来报答奶奶的恩情。这完全颠覆了我们先前对奶奶看法,忽然觉得奶奶格外伟大。
到了九十年代,母亲皈依佛门,成为俗家居士,不杀生,每逢初一、十五吃素,一心礼佛。我们也陆陆续续能挣点钱了,逢年过节都会孝敬给母亲,不料她都转捐到寺庙里去了。当然她拜佛从来都不为自己,都是为了子孙祈福。我有次晚上去天宁寺玩,临走听到楼上有人吵架,仔细一听原来是管账的和寺里的主持争执善款的事。于是我很生气地告诫母亲不要再向寺庙捐钱了,弄不好就被这帮人吞了,母亲却豁达地说:我捐款是给佛祖的,至于被谁挪用了,因果自有报应。觉悟如此,令我汗颜。
另一方面母亲又非常严谨。她一直叮嘱我:“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让我受益至今。
每次回老家看望母亲,她总是端出藏起来的最好的东西给我吃,而她自己则吃着隔夜的饭菜,热了又热。也许先前受的苦太多,她从来都不糟践粮食。我每次都要趁她不备,偷偷将这些剩菜倒掉。还没有离开家,她总是问,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我总是不耐烦。其实,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子女时刻在身边啊。晚上等到她把热水烧好,喊了你几遍,如果还没有来洗脸,她就给你舀好端到你的面前。这让我特别不自在,就又呛她。现在回想起来只有后悔。
母亲就是这么一个人,温婉,大气,从不说人是非,与人为善,坚贞不屈。
我很感谢母亲赋予了我的生命,还用她柔弱的双肩,负担了八个子女的健康成长。感谢母亲让我秉承了她不卑不亢的性格和善良的品格。我很惭愧,辜负了母亲的培育,没有大富大贵,光宗耀祖荣归故里。
如果有来生,又可以选择的话,我不愿做您的儿子,因为您常说:娘顾儿,无了期;儿顾娘,没半线长。我想做你的父亲,这样,我可以照顾你多一点,可以补偿我这辈子欠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