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的除夕,正在吃年夜饭,妻子突然问我:“你最喜欢在哪过年啊?”我沉吟了一下:如果有的选择,我倒是很想一个人在深山里的老房子里过:烤着炭火,点着油灯,弄一本古书,听着窗外漫天飞雪……那个时候就有个目标,想着,真的哪一年就到牛上坪去单独过个年。
之所以会想到牛上坪,是那里有个表姐——小舅舅的女儿。她每年正月里都要出山来我们家拜年,除了糕饼外,时常还捎带着山里的特产:粽箬和茶叶。箬叶,自然都是很宽大的那种;茶叶,说是高山野生,饱浴雾露,又不治虫不施肥,但表姐似乎每回都把它炒焦了,所以泡起来的茶,焦味盖过清香。
表姐每回来都会在我们家住上一个晚上。夜里和母亲睡,就在母亲的怀里哭诉,当年舅舅是如何狠心为了造房子,将她嫁到山里换取木材的——那个年代大家都穷,你要造房子,又买不起木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女儿下嫁给高山上那些守着森林资源却娶不到老婆的大龄男青年。这很像古代君王为了抵御外患而采取联姻的策略以换取相对的和平——我觉得在这种背景下,应该得到谅解。
就这样,表姐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嫁到了全县最高的山村——“牛上坪”。那时还没通车,回一趟娘家极不容易,要走十几里的山路,再倒两次客车,差不多要一整天的时间。而一个女孩从外面的大地方嫁到山里就像城里姑娘嫁到乡下一样,是很伤面子的。不知什么原因,自从表姐开了这个先河之后,小小牛上坪,一个只有十六户的小山村就陆续迎娶了四位来自我们镇的新娘,我不知道其他三位联姻的具体原由,但这个数字比例很耐人寻味。我想,牛上坪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魅力吧。
我最早一次到牛上坪的时候,大约是十五六岁。大姐家要造房子,尽管他们家的条件不算太坏,姐夫自己有一份不错的工作,部队转业后,他成为一个煤矿的下井工人,累是累点,可以多拿点报酬,但是大姐太顾娘家了,明里暗里帮衬着我们这些难兄难弟们,所以他们家也买不起造房子的木头。表姐夫就给他们出主意,可以上他们山上背啊——其实是偷偷砍伐,也许这个词不太好听,但经历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都有切身体会,那时在农村,要是中规中矩地干活,没有辅助一点偷盗的手段,恐怕连生存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牛上坪地处衢州南部山区,与龙游、遂昌两县交界。尤其是遂昌,他们对待这么边远地区的管辖常常是鞭长莫及力不从心的,所以常有这边人越界盗伐。
于是,我们选择了一个秋高气爽的黄昏,系上柴刀,挷上草鞋,十几号人向牛上坪进发了。除了我一个小鬼,其余都是个顶个的壮汉,都是大哥的生死之交。如果坐车去牛上坪,需经过大洲、石屏,大约有五十里地,我们步行抄近路,从岩头的松塘源,翻过双巴岭就直接插到了牛上坪的背部,要近得多。那时露天电影正在放映《侦察兵》,我们一行轻装前进,速度飞快,感觉就是一支侦察兵。我的小心情有点儿激动,步履格外轻捷,一点也没拖他们的后腿。
爬上了双巴岭的顶上,那边豁然一片开阔地,背靠高山的山村就是牛上坪。这时夜幕已悄然降临,看不清究竟有几栋房子,反正村子很小。表姐夫家坐东朝西,村口进去不远。平时常挂着笑容的表姐夫,神情严肃地交代着具体的行动方案:各人的分工,撤退的路线,以及注意事项。表姐就过来插话,说我小,就让我别去,在她家等他们。说完,从梁上放下一根碗口粗的干杉木,把我携带的粽子和装满香烟的书包挷在木头上。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他们就背着一根根刮了皮新鲜的大杉木回来了。临行,表姐又出来叮嘱我:如果碰到有人拦,什么都不要管,扔了木头只管逃跑。
我们没有走原路,原路上有检查站。那时很严,所有的山林都是集体的,只要是私人,不管从哪儿出山的木头,一律扣下,严重的甚至会抓去坐牢。我们往西北方向翻山越岭。我那时很没经验,在悬崖边上行走常将木头撞到岩石上,跌跌撞撞很狼狈,后面就有人提醒我,小心点,翻下去就是万丈深渊,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真的掉下去就粉身碎骨了。
这种营生我们队伍中有人干过好多回,不但路径熟,哪儿有关卡是否有人把守都了如指掌,他负责在前面打探,如果发现有异常就让我们在原地待命。所以一路上在山里走走停停,并不觉得累。
我们之所以有意选择在秋天的月夜,是因为秋天是一年的枯水期,是树木蓄水最少的时候,而晚上在山上行事如使用电筒照明,极易被人发现。但今晚的月亮并不太亮,毛茸茸的,朦朦胧胧的月色洒在树叶和人们的身上,泛着青白的光,每个人脸色看上去都很苍白。不能大声说话,大家就不停地抽烟。我管着香烟,按规定给每人分发两包香烟。有烟瘾大的不够抽,就过来和我套近乎:“你们班里哪个女同学最漂亮,有没有想过她啊。”仿佛被人偷窥了心思,我红着脸不作答,偷偷塞给那人两根“雄狮”——权力确实是个好东西,难怪有那么多人贪恋。
因为那晚的情况特别多,原计划天亮之前赶到家的,结果到了寺口已经晨雾缭绕了。幸好那儿有我的一个堂姐,不得已,我们就将木头藏在堂姐家,改天再雇拖拉机偷偷运回。一干人就搭乘客车回家了。
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三夜,不能下地走,母亲一边心痛地在我肿胀的小腿上擦着菜油一边愤愤地埋怨着姐夫。
七、八年前,表姐的女儿结婚,我与母亲一同去山里喝喜酒,才看清牛上坪的真容。表姐的房子已经从牛上坪造到距离原村子二、三百米的地方,是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房。但我依然很怀念她家的老房子,和整个村子十几栋老式的泥瓦房,简单朴素,冬暖夏凉,坐落在海拔近千米的山坳里,沐浴着晨雾暮霭,依靠着巍巍青山,下面是碧海一般的翠竹,山风吹过,掀起一浪又一浪墨绿色的竹涛。表姐与母亲总有谈不完的天,一整宿一整宿,挽留了一天又一天,舍不得母亲走。母亲就偷偷托人给我打电话。我把车子开到了山下的大路村,徒步进山。我知道对付表姐不能力敌,只能智取。乘着表姐不留意,悄悄地就将老母亲背下山。雪子下得很大,路有些滑。等到表姐发现追到时,我们还没走过一半的山路。知道表姐侍姑如母,我就劝慰表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表姐抹着泪回山里去了。
前些年,表姐一家响应政府号召下山脱贫,两个儿子也在城里买了房子,但我始终惦记着她们山里的老房子。在某个冬日的早上,懒懒的起了床,一个人就悄悄地开车去山里,想看看这个高山之巅的古村落,在人们撤离后没有鸡鸣狗吠的荒寂模样。
表姐那栋小洋房还在,只是紧紧地锁着,防盗用的铁栅栏已经锈迹斑斑了,屋后毛竹林依旧号着表姐夫的大名,门口泥泞不堪。往里走,就是牛上坪了。我很惊讶,昔日十几栋老房子已经荡然无存,只留下靠山边的一栋房子。据当地挖笋的山民说,留这一栋房子是作山民歇力避雨之用,作用有些像古时候的凉亭。其余均被夷为平地,甚至连瓦砾都找不到。据说这里原想开发梯田种水稻的,结果田没种起来;改种果树,好像果树也没有种好。砌好的石坎,倒有三分像梯田,只是里面围着都是些枯萎的棘草。只有那些置放在石塔底下的农具,还能依稀磕碰出往昔小村落的旧痕。我很自私地想:对待这些老房子即使不能加以保护,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嵊泗列岛那些搬离的村子那样,让其自生自灭,即便荒芜,也是另一种风景,至少可以祭奠着曾经过往,为什么非得彻底清除?
一切都灰飞烟灭,带着一份失望和怅惘,我离开牛上坪。猛抬头,村口赫然站立着一棵巨大的木荷树,非常震撼!只有它依旧不离不弃,坚守在这里。它足有俩人合抱那么粗,有数百年的树龄。据说是牛上坪的开山鼻祖在清初为避战乱,迁居此地时亲手栽植的。它的四周被毛竹包围着,树身上长满厚厚的青苔,躯干伟岸,高大威猛,直指苍天。我正惊叹这么高的山上居然有这么一棵奇特的树,朝地面仔细一看,树底下已有干枯的树枝坠落——它显然已经老死了!我无法知晓木荷是否有灵性,是它觉得守护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呢,还是与它相依为命几个世纪的另一半寿终正寝而无法继续支撑生存了呢?总之,它不早不迟,在村子毁灭之后死了——是站着死的!
记得茫茫戈壁滩上的胡杨有三千年的生命: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烂。难道木荷是江南的胡杨么?死了一千年不倒?
人生总是充满着诡谲。这次山里之行有着诸多遗憾,没有看到屋檐下的燕巢,没有看到布满老藤的泥墙,没有从断壁残垣中勾起沉思和回忆,没有意味到喧嚣后的沉寂和荒凉,但看看这株饱经沧桑屹立数百年的木荷,我想,单单为这一棵树而来也值得——枯败到极致也是一种美,一种无与伦比的悲壮美。
我默默地向孤独的木荷敬了一个礼,算是与它做最后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