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就想起了水碓——
不知道那一湾浅水跋涉了多少路程,淌入一个宽窄特定的河床,经过一个大大的落差,冲向木制的巨轮,那巨轮满身插满叶板,当河水冲盈了顶峰的一片叶板后,迅速溢满到它下面一片又一片的叶板里,在这样一种冲击下,巨大的木轮终于发出“嘎——嘎——”低沉而沙哑的呻吟——轮盘开始转动了。沉重,和着那满轮飞溅的河水,带动了装置在转轮中心的大轴,大轴上分插着几道拨板,轴子转动后就拔动粗长的碓杆。随着一次次转动,碓头像一匹忠实的老马,踩着节奏,点舂着下面的石臼。随着人工不断的翻弄,碓头不断的杵舂,稻谷褪去了皮壳,再经过风车的吹扇和篾筛的过滤,白花花的大米就这样出来了——这是中国古代人们利用水力机械,发明水碓舂米的整个过程。事实上,水碓承担的是一切可以捣碎的工作:在山区,它可以用来舂纸料香木;在瓷都,可以用来捣碎瓷石。
水碓,据说发明于汉代,直至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才真正退出江湖,取代它的是电动机器,足足存在了两千年。所以水碓,不单记录着古人的智慧,同时传递着更多的是历史的沉重沧桑。
我小时候对水碓的了解大多关联着神神叨叨的民间传说,这给水碓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我也习惯陶醉在这样的世界里:
我们有两个邻村,一个叫官塘一个叫楼山后。有一天铁拐李蓬头垢脸瘸着腿先到官塘讨茶水喝,村民没好气地说:“我自己水都苦出来,哪有茶给你喝。”铁拐李失望地来到楼山后继续讨,一位老婆婆端出一碗米酒抱歉地说:“我们家茶没有,只有刚刚做好的水酒。”铁拐李喜出望外,一饮而尽,乘着酒兴用拐杖往地上连戳了两下,两股清泉喷涌而出。从此该村无论遇到多大的干旱,都有两泉相佑,而官塘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现在当地还有俚语流传:“官塘没水洗菜,楼山后有水转碓。”
另一则故事发生在距此五里地的桂花岩,那里整座山都是石灰岩,树林茂密,有溶洞暗藏其间。山脚下建有一座水碓,半夜里突然轮盘停转了,有人就到外面查看水渠,发现一条巨蟒正在拦河喝水,当场就吓昏过去了……
我平生唯一一次真正深入接触到水碓,大约是八、九岁的时候。
那是一个暮春的晚上,一弯新月挂在树梢。早就过了晚餐时间,我们一家人等候大哥回家吃饭,大哥却迟迟未归。自从家父英年早逝后,长兄如父,大哥俨然是一家之长,很有权威,每餐都得等他在上座上动了筷子之后,大家才可以开吃。母亲就命我去碓里看看。临近清明,大哥正在碓里舂米粉,是准备包清明馃用的。那时我们好几千人的大村子只有两座水碓,一到传统的大节日就忙得不可开交。
几乎所有平原地区的水碓都远离村庄,在田畈中央,大约是为了兼顾农田灌溉的缘故。
我们村的水碓在村西南的田畈里,离村子有四五百米,需环行一座阴森的山林,我总是疑心山里有鬼。那时家里还没有置办电筒,只能借着月色行走。哗哗的树叶呜呜的松涛很吓人,最可恶是乱坟岗上乌鸦的凄厉声,让人感觉走到了一个群魔乱舞的鬼地方!还有一段是田塍路,赤脚踩到癞蛤蟆无非是腻心(恶心)一点,最怕的就是踩到蛇了……远远的看见碓房瓦缝间漏出的点点灯光,前头有了光明,心里就踏实了。情随事迁,那水田里的声声蛙鸣,像歌声一样悦耳动听;路边草叶上发出幽光的萤火虫,显得那么富有情趣,那么诗情画意。
那水碓是处在一条水渠最大的落差处,这样可以充分利用落差产生的冲击力带动转轮。水渠至此一分为二,需要使用水碓时可以放水冲击,不要时可以封闸改道。因为落差的缘故,碓房依坡而建,只高出地面一点点,如果没有散发的灯光,碓房很容易就湮没在广袤的田野里。唐朝诗人岑参有诗句:“岸花藏水碓,溪水映风炉。”简括地勾勒出河畔水碓的古代风情。
碓房沿沟渠方向有一大段是没有砌墙的,因为要承接河床的流水,安置巨大的转轮。在碓房的西边有一扇矮小的门,我怯生生推门进去的时候,正看见大哥跪在石臼边上舀米粉,浑身雪白,头发上眉毛上衣服裤子上全沾满了白粉,事实上碓里所有的地方都弥漫着白色粉尘:房梁、碓头、碓杆、米床、风车,甚至连蜘蛛网上也结着米粉,满天满地,好像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每个人都像圣诞老人,却衣裳褴褛,看上去像一部喜剧,非常搞笑。碓房里声音轰响:渠水冲击轮盘的水花声、轮轴转动声、碓头舂杵声……清脆、黯哑、沉闷交织在一起。
大哥看到我来就大声喊我站在边上等,说快好了。我也确实不敢走近,那时正上映着一部电影,有一幕是一个佣人在水碓里为地主家舂米,晕倒在石臼里活活被碓头舂死,所以看见碓头我心里就发怵。
不一会,大哥就抱起硕大的碓头把它高挂起来,让拨板够不着碓杵,这样碓头就不再起落舂米了。那整个碓杆加碓头怕有一百多斤吧?又要在轮轴转动一周前单手举到一人多高,再套上麻绳,大哥正是力拨山兮的年龄,一整套动作做得既娴熟又麻溜。那姿态很像一个战场上的勇士,在驯服一匹桀骜的烈马。大哥舀完米粉,用刷子将溅在石臼边上的米粉刷干净,分配我的任务是拿着一个畚斗和刷帚,他挑着米粉在前面开路,我几乎是小跑才跟得上。
月,还是那弯新月,山林还是蓊蓊郁郁,树叶还是哗哗作响,松涛依旧呜鸣,该死的乌鸦还在鬼叫,但有大哥在,我一点也不怕鬼。
数十年光阴流逝,水碓早已无影无踪,甚至连当年的水渠也不见了,也许已经渗入地下:它渗走了往昔的岁月,渗不走的是积淀在我心中的片片回忆——那么美,又那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