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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材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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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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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坟

也许知道自己去日无多,母亲到了晚年,上坟的脚步明显急促起来。她总是跟我说,能上一次算一次,下次不知道能不能来,每次听她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实际上她恐怕也有好些年没有上过外婆的坟了,中间究竟隔了多少年,或者她一个人悄悄地去过,我不知道。

春节过后,积雪消融,闹哄哄的客人散去,母亲便约我去给外婆上上坟。她的娘家在贺骆亭,距离我们家只有三华里。外婆的坟就在村子南面的小山上。

我们将车子停在渠道边,拿上母亲空闲时剪好攒起来的纸钱、祭祀用品,还有柴刀。没有路,连踩出来的小路也没有。躬身穿过一片桔树林,按着她心中估模的方位,在一个黄泥山的半腰上,隆起的小土丘,便是外婆七十年来的安息之地。

一穴向南的小坟,长满荒篙野草。坟碑是一小块青石板,碑文已经被岁月侵蚀得漫漶不清。青砖砌的坟面有一条歪斜的裂缝,像一道雷雨天的闪电,看外表大约是一侧地基塌陷所致。坟背上除了荒草还长着一种当地人称作“墙落藤”的野藤,一直爬到坟头,撩下来几绺,挂在坟面上,如飘荡的刘海。这个藤与别处完全不一样,茎蔓纤细,叶子尖小,叶子周边泛着紫绛色,好像是被秋霜冻成这样的,山风拂过,簇密的叶子相互颤动着,有些楚楚可怜。这个样子,外婆的坟就宛若一个旧式小女子——娇巧,古雅,怀着一些忧伤。

每次想起外婆,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痛。

我割去坟前的杂草,母亲一边从容地摆出漆盒,拿出一件件供品,一边跟我说,她十四岁那年外婆去世的,得的是痢疾,连续拉了三个多月,什么药都止不住。外公竭尽平生所学,开了一个又一个方,终究没有留住外婆。尽管相距不远,母亲却浑然不知。她十二岁就离开她的母亲,成了我们黄家的童养媳。她长得特别瘦小,连灶台都够不着,每天天一亮就掂在小木凳上,开始给爷爷一家人做早饭。

母亲说当时是舅舅来报的丧,说外婆去世了。她惊愕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懵懵懂懂跟着舅舅回娘家去。快到家时,需翻过一座小山,母亲吃不消,昏厥过去了。舅舅就背着母亲赶到外婆的床前,看到她母亲已剩下一把骨头时,这才放声恸哭,直哭得死去活来。那娇小的身躯在一次又一次耸动后,终于晕厥过去……你想啊,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正值父母身边撒娇的年龄,谁家不到万不得已会舍得给人做童养媳啊?没承想外婆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疼爱这个小女儿,就撒手人寰了。

这一年,外婆正好四十岁。

我年轻的时候,看到同伴带着未过门的妻子要给外婆看看,那种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实在让人嫉妒,也特别让人伤感。心里想,人人都有一个慈祥的外婆,唯独我,只有一个遥远而凄婉的传说。

母亲说自从外婆去世后,她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从前胆子特别小,自那以后什么都不怕了,她说,亲娘都死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

母亲点上香,先是对着南面的天空扦了三支,她总是说,天地为大。再插了三支在外婆的坟碑前。拉着我一起跪在地上,烧着纸钱,透过抖动的火苗,她告诉里面的外婆,我带着三儿一起给你送吃的用的,你要保佑他全家顺顺利利。随后,她还念了一长串未到的亲属名单。

收拾着漆盒里的碗筷杯碟,母亲告诉我,你外婆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外公是前清秀才,家里办着私塾,私塾与厨房之间有个几丈的距离,外婆常常将做好的点心、茶水端给当先生的丈夫,进进出出听那些学生们高声朗诵,什么《中庸》、《大学》、《论语》、《孟子》,她听个一两遍就能背诵。

外婆不但记性超强,还长于心算。

后来外公家道中落,外婆就穿街走巷给人家绣花,她心灵手巧,绣工精美,深得女眷们的喜爱。那时乡下盛行以物易物的原始贸易,很多人将打好的菜油挑到各村去兑换稻米,其时使用的又是十六两秤(1斤=16两),换算起来非常困难,那时文化没有普及,就算懂珠算的,打打算盘要老半天。乡邻们就专门找到外婆,只要你报出几斤几两油,外婆张口就能说出可以换取几斤几两稻谷,所以很多人情愿多走几条弄堂也要找到外婆。为此,她还获得一个大家尊送的雅号:弄堂婶婶。

临别,压上坟纸——就是给外婆家关上大门的意思。母亲看到开裂的坟面,就说什么时候叫个泥工来修一下。后来我跟做泥工的表弟说,让他出工我们出钱。表弟有些为难,犹犹豫豫地说,修坟不是一件好事,只能在每年的冬至或清明修,平时不能随便动土。农村人讲迷信,万一动了坟,在这个档口哪家得个病什么的,往往会往这上面想,这要是责怪起来谁也担当不了。

我一直不敢贸然行事,外婆的坟也一直开裂着。如今母亲都过世好几年了,外婆的坟终究也没有敢修,任由其继续破败下去,而我却无能为力——世间的事,未必你有能力,就能够办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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