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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材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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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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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 法 宪

我至今不明白,一个姑娘家的名字叫“吴法宪,也不知道这跟当年林彪麾下那个吴法宪有没有关联,反正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叫开了,而且流播好像还很广。

吴法宪——总觉得很别扭,但实在无法知晓她的真名——也或许这就是她的真名。她比我小好多岁,住在下街街面上。那时的街路上都铺着光溜溜的大卵石,路两旁是白墙黛瓦的老房子。她家的房子不算太老,门口有一条清澈的小溪,那时还没有污染,她家淘米洗菜洗衣服,就靠这条小溪。她长的很壮实,剪着流行的“大包头”,头发又粗又硬,钢丝一样向外刺出,声音浑涩,说话瓮声瓮气的,又不会拐弯,好像不太招人喜欢,尽管家里兄弟姐妹有好几个,但家务事总是派在她头上。我们上学经过她门口时,总见她蹲在石板上洗衣服,一边絮絮叨叨地嘀咕,一边斜着眼愤怒地举着棒槌,似乎发誓要将衣服捣得稀巴烂!

其实吴法宪的样子很憨,胖嘟嘟的模样很可爱。乡亲们都喜欢找她开玩笑,老远就大声叫着:“吴法宪,好嫁老公了。”她也不理你,只用鼻腔“哼”一下,表示对你的轻蔑和不屑,不做任何争辩,恶狠狠地翻你两个白眼。

我与她很少有交集,毕竟年长她好多岁。有一年的冬天,天气有些冷,屋檐下挂着一排排宝剑一样的冰棱,地上都是萝卜丝冻,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大家都不愿把牛放到山上去,呵着手把牛赶到村边的溪滩里。那会的溪滩很辽阔,大水退去后肥沃的淤泥,让各种杂草野花疯长着,即使到了大冬天还有短短的青草,那些长的嫩的被人们拔去当猪草了。——当然,把牛赶出来本义并非吃草,主要让它们活动活动筋骨——这跟监狱里的犯人放风是一样的意思。

我们把牛赶到溪滩上,就不用管它们了,任由它们打闹嬉戏,反正不会丢。放牛娃们就聚拢来,在布满草茎直角的斜坡上,先在上面挖个脸盆大小的洞,再在它半尺厚的下面掏空,因为有草藤纵横交错牵连着,不用担心它会垮塌,这样类似灶头的模样就出来了。捡来枯枝茅草在“灶膛”里燃起来,上面搭几根不易烧毁的湿树杆,搁上番薯玉米,家里条件好的还会背着大人偷来年糕——这大约就是烧烤的鼻祖了。

我从小比较羞怯,一般不直接参与,只在旁边看热闹,至多帮着拾些柴禾。烟火缭绕,一边呛着一边揉着泪眼,不一会番薯就烤熟了。玉米算是比较奢侈的,我们那里种的极少。不知什么缘故,吴法宪把一支烤好的玉米掰了一半给我。她知道我的小名,却从来都没有叫过,大约我那时不爱说话,更不愿意和她搭腔,怕缠夹不清。那时大家都无聊透顶,谁稍和异性接触,就立马传出绯闻,添油加醋加工后当作取笑人的资料。而与吴法宪有绯闻似乎并不光彩,如被敌对分子授以话柄,是很烦人的。

她不知那根神经搭牢,一定要给我玉米。柴火烤的玉米,不吃,光闻,那种充满野性的香味就够诱人的,加上又在那个半饱半饥的年代,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说:“林惯哥”她不敢直呼我的名字“那——这个给你。”真的很香,一股地道的烟熏味。我接过来,背对着她,快速咀嚼,并不讨好,只是以后与她的距离保持得更远,但私底下却对她关注多了些。

终于有一天,她的隔壁邻居传出一个关于她的很诡异的故事:

说是昨天晚上,吴法宪一家早早睡了。吴法宪与她妈妈睡同一张床,半夜里起来小便,把她妈妈吵醒了。那时没有人会失眠,白天干活累得要死,晚上都猪一样地酣睡。她妈妈翻个身就迷迷糊糊睡去了。睡了好长好长时间,有好几个时辰吧,她妈妈半醒半梦中摸了一下身边,发现吴法宪还没上床,电灯还亮着。坏了,她妈妈起床到后院一看,小门开着,牛栏里的大黄牛不见了。正当她不知所措时,吴法宪赶着老黄牛慢悠悠地回家了。身上、发梢上都是露水,脚上沾满泥巴。她就问吴法宪你干嘛去了?吴法宪默不作声,只是迷茫地看了一眼妈妈,然后从容地拴好牛栏门,径直上床睡觉去了。她妈妈不敢再叫她,小心翼翼帮她脱去鞋子,还未等到把她弄干净,吴法宪已经鼾声如雷了。

第二天起床,她妈妈再问她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去放牛时,她浑然不知——多年以后,直至读了金庸的小说,我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梦游。我平时自诩阅历丰富,但现实生活中从未碰到过有着梦游经历的人。这该有多么美妙啊!心里就非常非常地羡慕着,渴望着哪一天,自己在夜愈深愈清醒时能够梦游一番。如果把梦看成是平面的,那么梦游就是立体而且是浮动的。做梦固然可以从天而降,死了可以复生,但仅仅是一个梦想,正所谓的南柯一梦。而梦游则可以身临其境,乘着月色,赶着牛羊上山吃草,你还可以跨越小河,一个人坐在山上,看着月亮上吴刚砍桂花树,明明快断时公鸡就往他的脚后跟啄下去......随意地遐想,想着,就十分美好。

今年夏天,忽然就想起了吴法宪,想起她的梦游,想起她圆圆的脸蛋,刺刺的头发,瓮声瓮气的声音,还有她愤怒地捣衣,不屑时翻白的双眼,想去寻访她时,在故乡狭长的巷子里,老乡们一边摇着麦秆扇一边缓缓地告诉我:吴法宪成年后嫁到了大山里,经常赤着脚健步如飞地回娘家,她似乎对谁都不信任,常常怀疑家人偷她的钱,脾气很暴躁,后来被绑了起来,再后来,她的故事戛然而止。

我怔怔地望着西边山岗上,天际,一轮血红的残阳正急速下坠。忽然一阵风莫名吹过,一片青葱的梧桐叶硬生生从树上坠下,向远处翻滚而去。正诧异间,最后的夕阳已悄然陨落,大地黯淡下来,梦游一样地迷茫,原来吴法宪已经随着巷子里燥热的风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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