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白菊花尖的路上,车子飞驰过五十都时,晃眼有一块“古街民居”的牌子矗立在路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现在什么地方都爱弄个古街,还民居,大约不过是几幢破烂的旧房子吧。看看,公路两旁都是新建的楼房商铺,一丝古意也没闻到,处处显着现代的嘈杂和单薄。
说归这么说,心里还是惦记着。在一个深秋的日子,一个人闷在家里,秋雨一阵紧似一阵敲打着窗户,心猿意马,便想着去五十都探个究竟。
从衢州城出发,向西行二十五分钟,过了那条清澈的小河,揣着疑问,在河边浣衣女棒槌的指引下,向村里寻去。
五十都是一个一千六百号人的大村,沿公路能看见的都是新房子,成为一个天然的屏障,所以匆匆的过客是看不见老房子的,需穿过这个包围圈,往里再走数百步。当看见那两颗五百多年孪生的古樟时,也看见了自己的武断与轻薄,心里收回了对五十都的傲慢和不屑。那双樟合抱,表皮如老农开裂的手掌,厚厚的青苔上爬着碧翠的藤蔓——古民居的历史便从这里拉开。
华夏文明是从黄河流域两岸发祥的,中华大地几乎所有的城镇都离不开对河流的依恋,五十都也不例外。看了五十都古村,就看到古代史的滥觞。
一条涓涓小溪自西而东,静静流淌。数十栋明清古民宅就沿小溪两旁而建,或单幢独立,或合院而居,纯朴素雅,说不尽的雕梁画栋,说不尽的粉墙、黛瓦、马头墙,一下就把人的思绪带到了古时候——
据说五十都发端于南宋,迄今已一千多年,自古繁华。众所周知,古代商贾走的不外乎两条道,要么水路要么陆路。五十都与常山东案毗邻,是赣皖闽三省东进浙江腹地金衢盆地的必由之路——至今在石梁营盘山、鹿鸣山梅花谷尚残存两段古驿道,地理位置非常显赫,特别是连接徽商与浙商龙游商帮的重要纽带,说它是古代浙赣皖闽“丝绸之路”的驿站,一点也不夸张。
这样一说,你就不难理解古代五十都有多繁华。“都”是古代一个行政区名,有“五里为邑,十邑为都”之说。五十都在晚清之前被称作“七里街”,顾名思义,有七华里的商业街。街面上全由青石板铺就,豪华气派,街外延伸段则由巨型鹅卵石铺设。据称五十都鼎盛时杂居着五十多种姓氏,各处分布着数百颗参天古樟,常年绿荫如盖。从空中俯瞰,只看见屋檐翘角,巨樟枝叶遮天蔽日,百鸟盘旋,五十都宛如一座“古樟城”,蔚为壮观。沿街两旁店铺林立,什么钱庄、镖局、赌场、当铺、山货、南纸,一派都市景象。尤其华灯初上,灯火通明,更是纸醉金迷:卖春买醉的、讨价还价的、吆五喝六的,各种喧嚣不绝于耳;墨客侠士、巨贾小农、骗子掮客,比肩接踵、混迹江湖……直至洪秀全一把大火,三天三夜,将七里长街烧成了“点街”——盛极而衰,原是宿命。从此五十都迅速萎缩,一蹶不振。
浪花淘尽英雄——
繁华落寞处,小河日夜淌。
一个半世纪风雨过后,只剩下四十余栋旧房子,一半基本完好,一半残缺不全。古樟林早在大炼钢铁的大熔炉里烧成了灰,如今只剩下可怜的几株;古街青石板在十几年前新农村建设中被撬掉,浇成水泥地面了。
人们总是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实际上保护古建筑不是非得耗资巨大,基层政府可以统一筹划,无需面面俱到,可以丢卒保车,砖瓦木料在倒塌的老房屋中就地取材,这样不但能保持原有风貌,而且成本低,效果好。修葺老房子并不是让它长生不老,而是延年益寿,让它老得慢一点。可惜我们在保护古建筑方面常常败笔连连,或不闻不问,任由自生自灭;或动辄伤筋动骨,简单粗暴。
五十都与大多数古村落并无二致。显然乌镇已被互联网网住了,周庄被旅游绑架了,而五十都则待在深闺无人识,更为可贵的是,至今还有好多人在里面居家生活。经意不经意间你会撞见老奶奶在天气转凉的前夜,包缝棉被;一位农妇正在腌制冬菜辣椒酱;老人家在炭火里煨番薯。一群燕子向南飞去,一丛丛带叶的豆荚晾晒在竹竿上,孤独的老人用当地土话邀你进去坐坐喝杯茶……
那道自制的木栅栏院门,显然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在好多户人家居住的大院子里,曾经人们端着饭碗走出自家的门,聚集在院子中央,神神密密传递着家长里短:谁家媳妇跟村东头的谁好上了,谁刨菜地挖了一罐银元……说话间,隔壁大门上的铁环将门钹敲得山响,吱呀一声,是邻家来借斧头劈柴的。
上得楼去,那堆积在灰尘里的风车、饭甑、火熜、谷橱、高足脚盆、摇篮、狗桶、畚箕、犁耙……沾满岁月的痕迹,你会忘却这不是一个人人离不开手机的电子时代,而是回归到了纯农耕的时代,下意识地,当晨曦在东方微露,你会有穿上蓑衣荷上锄头的冲动——是的,该出工了。
我天真地想,如果辟一个大房子把这些农具集中起来,建个民风民俗博物馆,挽留住昔日的时光,让当下让未来驻足在曾经的年轮里,那该多美好啊!
落日时分,炊烟袅袅,和着暮霭,飘向天空。
飘走的是往事,飘不走的是对往事的追忆——追忆里夹着一丝伤怀,正是午夜梦回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