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在衢州市范围内寻一处最有古意的寺院,大约非大洲镇的西山寺莫属了。当然我说的古意,并非单一的指寺院本身的建筑,若单说建筑,远比西山寺早的多的是——有人总喜欢选择性地从寺院初建时算起,却无视它后来一次又一次倒塌后重修,直至连原先的一片瓦也没有。我说的古意,是一个综合的概念,比如周边的古树,寺院内的用具,印证寺院的附属物件,文化传承,当然也包括寺院本身的建筑,所处的地理环境,共同形成的一种氛围。
从衢州城出发,沿320国道往东,至东港的百灵路,南折,一直向南,过大洲镇,进入七七一矿 ——一个20公里大大的“7”字,就到了大尖山(乌巨山)脚下,在那个操蛋的横式“V”字型急转——急急如律令的左转——之所以说它操蛋,是这个弯拐的不长脑袋,几乎可以让女司机无法完成到晕厥 ,而急弯的周边,偏偏是分分钟可以拓宽的荒山,有人居然让它存在了十多年,并将继续陪伴那些女司机们泪奔下去。
盘山而行二三公里,在一片稍稍的开阔地,就能看见上山的水泥台阶了。这就是通往西山寺的必经之路。
最先进人视野的是路旁的一棵大樟树。通常在农村的村口,都有几颗这样的大樟树,这几乎是江南村庄一种象征性的标志。一方面可以遮风挡雨,另一方面浙赣一带的风俗都视它为神树,每每被当地村民朝拜 ——看看那樟树底下扦满的香杆,你就明白了。
这条小路很有意思,不但沿途景色优美,似乎布置也很合理:不是一味的上坡,它总是一段上坡后一段平缓地,一段台阶后一段泥石路。而转过一个又一个小山岗时,你再回头远眺,整个七七一矿、大洲、横路、东港,尽收眼底,视野非常开阔:河流蜿蜒,阡陌纵横,房舍林立,以前读到那句“仁者乐山”不甚明了,现在我肤浅地以为大约是指登山可以开拓胸襟吧。
停停歇歇走了一半的路,路旁山岩上先人凿有一尊石观音,工艺有些粗糙,自然无法与云岗石窟相提并论, “文革”时还被人毁了容,但据考证是元代的古迹,好像还十分灵验。家母多年前曾为小弟在此求过一子。那年走到这里正值天空下着雪子,便将此子唤作“黄雪子”,如今这个臭小子已长成小帅哥一枚了。
我不是个佛教徒,但我尊重佛教。不少人对于佛教的理解,基本上停留在愚昧的乡下老妪背着黄袋到处赶庙会式的认知。但是你细想一下,一个能够盛传几千年不衰,以劝恶从善慈悲为怀为主旨的宗教,肯定有它存在的价值。看看那些匍匐在西藏路上的佛教徒,一心赶往麦加朝觐的穆斯林,还有手捂《圣经》宣誓的总统、科学家牛顿、旷世奇才弘一法师……这个世界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你看不到,但它未必不存在。
江南没完没了的雨水滋润着大地,满山满坞尽是绿色。越往里走植被越丰茂。这里最多的是青青的毛竹,那满眼的翠绿十分养眼,而满径的落叶更增添了山间的幽静。路上偶尔横亘着倒伏的杂树,没有被阻隔的感觉,反倒觉得增添了别样的情趣。
翻过最后一座山岗,有一段下坡的黄泥路,赤脚踩在上面软软绵绵,很奇妙。阳光透过竹林照射过来,斑斑驳驳,云移影随,光怪陆离,幻影蹁跹。穿梭在里面似乎通过时光隧道进入到了魏晋,山风吹过,竹杆微颤,如无形之手拨动琴弦,恍惚竹林深处传来嵇康先生那曲旷逸不羁的《广陵散》。
心想,岁月静美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过了一条毛竹拼成的小桥,豁然开朗,西山寺就静静地坐落在这个山坳里!已经千年,千年的变迁,从建成到自然倒塌,从重建到兵燹洗劫……不断轮回,涅槃重生。眼前这座禅院是民国年间重修的,里面一栋是清代的建筑。没有和尚,人烟稀少,香火寥落。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无数次来过这里,最热闹的一次也不过区区二十余人。那时,最后一任住持是图芳法师。自从他圆寂后,一直没有正式的住持,偶尔来的云游和尚,只是暂时在这里歇脚。管辖地后祝村甚至花钱请和尚来坐堂,屡请屡走——连和尚都嫌这地方没油水可捞了,可见这个社会已经浮躁到了何种地步。
西山寺门口有一畦菜地,寺里来的香客,主要的素食来自这片菜地,一方面自力更生减轻寺院的负担,另一方面勤劳朴素也是佛教中人必备的修养。
竹桥上游原来是一口塘,叫“运木井”,多年来已被冲落的泥沙淤塞。三十年前我来这里,还能看见塘中央露出半截木头。
据传宋朝有位得道高僧,法力无边,叫妙僧禅师,因扩建西山寺需用330根木头,便外出化缘。他想衢州本地没有这么大的老板,就直接去了杭州钱塘江边一家大木商行,向老板化缘。老板也是信佛之人,便问妙僧需花多少木材。妙僧怕直接说出这么多会吓着人家,便说只需我身上一件袈裟所盖。商行老板听后哈哈大笑,一件袈裟能盖多少木头?便慨然应允。 妙僧迅速脱下袈裟,撒向木堆。袈裟随风扩散,如一顶巨大的帐篷,不多不少,盖住的恰恰是三百三十根木头。妙僧深深一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佛结有缘人,善有善报。”然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脚下一跺,木头纷纷滚入钱塘江中。老板此时反悔已迟,只有目瞪口呆。
回到西山寺,妙僧法师让木匠从塘里捞出一根又一根的木头,待到最后一根木头出水时,木匠叫了一声:够了。那木头就搁在水里,再也拖不上来了。
小桥西侧,竹林深处,古墓悄然,是宋以降西山寺历代住持、和尚的冥息之地。风轻林幽,历经沧桑,已蔚然成景。
寺左百年枫树参天,枫叶如盖;右有香樟,遮天蔽日,树下磨盘合盖成桌,别有风趣。南边山坡上是后祝村的老房子,当年集体化时生产队里上山伐树砍竹在此休憩,与老禅寺已为邻多年。
西山寺全称叫“西山乾明禅寺”,始建于南北朝,距今已1600余年。西山大约指的是处在大尖山西边的方位吧,而乾明之前叫“开明禅寺”。据说是宋代高僧开明法师在此寺住持时,颇费心力,将西山寺发扬光大,达历史最鼎盛,建有屋宇百所,僧侣数百号。西山寺与周边寺庙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数易其址,无法确定何时何人始创,因开明禅师贡献最大,居功至伟,后辈便尊他为始祖,并将寺名定为“西山开明禅寺”,近世更名为“西山乾明禅寺”。
现存的西山寺分三个部分:前殿、后殿和南北两翼侧房。
前殿并不宽敞,也不豪华。一尊弥勒居中间,四大金刚侍两边——大约所有寺庙的格局都如此。弥勒挺肚憨笑,让人想起那副名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一语道破佛教宏旨,入木三分。抬眼望,横粱上有重修该殿年份,“民国二十四年”即1935年,从房屋结构外相看,与此年份颇相吻合。
出前殿,要上十八步台阶,后殿要比前殿高出一筹。
两殿相隔丈许,如老宅之“天井”,两旁各置花缸一个,俱是康熙年间旧物。左边一株老金桂,待到八月中秋 ,花压枝头,满室飘香,桂花与檀香融为一体,飘飘渺渺,既有俗家之馨,又含禅家之味,让人迷醉,分不清是在尘世还是在佛门。
右厢一棵罗汉松,已阅千年。屈曲而长,木瘿累累,分明是佛家之隐忍包容,不与人争一日之长短,但与时光共蹉跎。松下有石槽石缸,厚重质朴,贮水明澈,可浇花可养莲。
后殿就是“大雄宝殿”,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法相庄严,盘坐莲花,曲兰微指,似向世人指点迷津。背面观音菩萨,慈眉善目,力主救苦救难普度众生。该殿重建于光绪年间,原存古罄一口,每逢初一十五,钟声敲响,十里八乡,闻之肃穆。
南北两翼是厢房和厨房,为住宿和餐饮之用。
殿后有两棵大树,南柳杉,北香榧,均在清初所栽,已逾三百多载。似后院卫士,与众树木毛竹共挡东山泥石侵袭,守护寺院平安无忧。树下一碑,年久漫漶,已难辩识,大抵记载寺院始末。
西山寺依山而建,座东朝西,本不是太好的朝向,特别在夏天,西晒尤甚,但在夕阳余晖里,马头红墙,古木露梢,祥光映照,屋顶香烟缭绕,四周薄霭氤氲,如灵气晃现,古意盎然,很有些禅意。
山林静寂,晚风轻拂;暮鸦归巢,竹影摇曳。
貌似孤独,却是特别——是西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