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塘,是一个塘,也是一个村,一个自然村,一个远离群居、只有一户人家的村子。
今年正月的末尾,在峡川镇珠坞的一个亲戚家吃罢寿宴,便召集了一帮人去龙门水库游玩。我一向特别喜欢水库,一看到水库,就觉得好奇,常常爬上大坝瞭望,近观碧波荡漾,远眺连绵青山,敞衣纳风,顿觉心旷神怡。
新修的龙门水库就在村边的山脚下,从亲戚家到水库不过区区二里地,尽管水库修得很精致很漂亮,但实在太小了,天气冷又不能戏水划船,稍稍的一逛,就逛完了。我呢,意犹未尽。队伍中人心不齐,便分道扬镳,一队返回,一队随我继续往山里开拔。
我们沿着新开掘的泥路走了几里地,就没有正式的路了。剩下的是一条被山里人称作“野猫路”的路,大概也就一尺宽,基本上是靠脚踩出来的。鲁迅先生当年说的:“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大约就是指这种路。可惜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样的路了,也无法理解先生笔下所蕴含的情感和哲理了。
我们一行有六个人,年长的八十多,最小的才十岁。到了一个山涧旁,稍显开阔,溪水淙淙,渴了可以喝,累了可以洗把脸。再往前就比较险了,我们就把老的少的安顿在这里等待,我和亲戚往深山里走。沿途,亲戚指着涧边的大石塔告诉我,这是狮子头,很像很像的,下雨天我们就在狮子头下避雨。但早已被荒草堙没,不太看得出狮子的形貌了。
往里再走了二十多分钟,路边有一些荒芜的山垄田,亲戚说这是他们家的田,九十年代初还种着稻谷呢,现在已杂草丛生,我很惊讶这么高的山种田还不很困难。他说早上出工一般带着饭,要干就干一整天。收割稻谷时,还要背着“稻方”——用来打稻谷的方型大木桶——上山。
因为担心下面等待的人的安全,我们见好就收,停止前进,从原路返回。
回到家,我们说起爬山,亲戚父亲就说,里面山顶上有一个村子叫仰天塘,那户人家姓徐,名字叫不上,与他们同一个生产队,当年的口粮都是他手上亲自称的。他唯一的儿子很早就离开家乡,后来在外地当了大官,人却一点不像当官的样子:精瘦黝黑,穿着土气,说话随便。八十年代杜泽水泥厂的货车常常在他的辖区内出事,都找他帮忙,他每回都有求必应。
大官有个老母亲,是后妈,年龄比他大不太多,他对她很孝顺。父亲去世后,后妈不愿母凭子贵,就是不肯出山,情愿一个人寡居在深山里守着老宅,守着整年整年的孤寂。只有到了栀子花开的时候,偶尔有上山采野茶的农妇们,她像过节一样,掂着小脚帮她们热饭炒菜。儿子无可奈何,每年春节他都会回到仰天塘,每次回乡都一个人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按他当时的职务,修一条从珠坞到仰天塘的小路并不难,可是他只在过年前雇人开山劈路清理山林,让自己回家的路走得轻松一点。
前几年九十多岁的后妈过世了,无疾而终。
亲戚还说,你到了我们家田里,再往上爬,很快就到仰天塘了。那里面还有两颗大枫树。一说到枫树我就流口水,后悔没有继续走。他告诉我再过一个月,里面的风景会更好看。
事实上过一个月是不够的。按我个人的喜好,江南的风景,如果不为花事,最美的季节不是在春天,春天太单薄太稚嫩,应该是初夏。只有到了初夏,各种野草树叶都真正长齐长密了,那随随便便哪个山上,甚至路边荒地,都能看到厚实的风景。
老是惦着山上那两颗枫树,还有枫树林里的故事,前几天得闲,我终于又去故地重游。
从亲戚家的山垄田去仰天塘,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一下子就到,实际上还有四五里地。路,倒是更宽一点,都是上坡,并不陡峭。
待到高处树林中出现一束亮光时,知道马上要到山顶了。
山顶很平坦,一颗硕大的板栗树扭曲在路旁,身形歪斜,拐节上有一个树洞,树身上布满厚厚的青苔,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佝偻老人。周边是一片的老板栗树,还有那些不知长了几年的杂树古藤,感觉是到了原始森林。板栗树不远处是一颗巨粗的枫树,两人合抱都够不着。仰面从树身向顶上望去,脖子酸了也看不到树梢,我正惊叹这么高的山里有这么粗大的枫树时,往里一瞧:
豁然开朗,一片平坦,数千平米的荒草,夹着野卉在雨后的风中,在人迹罕至的山中独自摇曳。荒草的周围全是参天大树,大树旁边是一幢老旧的泥墙瓦房,这就是传说中的仰天塘了——只是昔日的池塘被山坡上年复一年冲落的泥沙填平了,成了一片荒地。我想,所谓的沧海桑田也许就是这样慢慢演变过来的……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几乎忘掉所有,低头喃喃自语:是应该来这里,是应该来这里。
房子是山里面最常见的那种,三间正房朝西,一间灶点(厨房)朝北。大门没有上锁,但推不进去,门上贴着新的对联,透过门缝能看见墙上挂着毛主席像。上锁的是灶点,应是先闩了大门,再通过灶点出来锁门的。门锁已锈迹斑斑,估计很长时间无人居住了。有一间正房的后墙已经倒塌,很多墙体开裂,用木板牵拉着,倾斜的墙面则用木头抵着。
从后面山上可以看到瓦背上有一些新添置的瓦片,应该经常有人来翻修保护的。但不管怎样,这样的房子恐怕难以长久保存下去了,正像房子的主人,离开家乡应该六十多年了,在外求学、结婚、生子、定居,再也回不去童年那个仰天塘了。有,也只有在回忆里,在梦中。我想他的子孙大约也不会回来了。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在档案里填写“籍贯”,很多人不明白这个“籍贯”究竟能起什么作用。我想,“籍贯”除了标明你的祖上从哪儿来,还可以用来怀念,那些留不住的美好,只能用怀念的方式来祭奠:比如那段不羁的青春,那阵温润的春风,那道斑斓的彩虹……当然,还有这个与世无争的仰天塘。
池塘和房子的周边都是数百年的大枫树、樟树和板栗树,遮天蔽日,非常幽静。当年后妈在池塘里养着荷花,你想啊,一处深山,一池荷花,一幢老房子,一位耄耋老太太,这是怎样的一种风雅啊,这不像在住家,倒像在修行。
房子坐东朝西,按说朝向并不十分理想,但房子依山而建,东边靠山坡,两翼微隆,对面低平,视野既开阔,排水又方便,四周还有古树参天。我并不懂风水玄术,但从地理环境去判断,此处应是风水极佳之地。
在房子北侧有一湾小池,长满水草和绿萍。走过一块青石板铺就的小沟,地上隐现着一口方井,井沿上爬着金钱草,井水有些浑浊——通常井水越汲越清,显然已太久没人汲水了。水井的前面散落着一些长条石和豪华的柱磉(屋柱下面的垫石),青苔累累——这里原先住的应是大户人家。再往里的密林深处,有一穴墓冢,坟上缠满藤蔓,碑文已漫漶不清,用水浇淋擦拭后,依稀能够辨认。墓碑上镌刻着徐家有一对儿女,而据当地人回忆,徐家只单传一子,就是传说中在外做官的儿子。女儿可能就是从小给儿子婚配的童养媳。一说起这个童养媳,心里就隐隐的痛,不知这个童养媳后来嫁往何方,现在可安好?他的小丈夫是否还记得曾经年少时与他一起在山里追逐蝴蝶的往事,明明说好等她长发及腰就结成夫妻的,却一去不回,让伊人倚门空望,没有等来迎娶她的大花轿……这也许不该归咎某一个人失约,是那个时代欠她的一个愧疚。如今,当所有的往事都被山风吹散,当岁月将他们俩都染成白霜,午夜梦回时,是否还会相互牵挂?
我们亲戚说的仰天塘有两颗大枫树,未免太谦虚了,光方圆二百米之内,过百年的大树应该就有数十株,再往外围就数不清了。枫树现在叶子正青,给它一点时间,等到霜风将叶子染红的季节,那满山满坡的落叶,那满地满树的火红,自顾自绚烂在这寂静的深山里,那该是怎样的一种风景呢?
仰天塘,深秋,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