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掘墓人

午后的阳光越过门槛，温暖地照在婆婆的脚上。尽管还是初春，但气温莫名其妙地飙升，阳光一点不比夏天逊色，非常炽烈，映照得老房子亮堂堂的。

这是一条小峡谷，位于浙西的山区，婆婆的家就在峡谷的上游，这里人迹罕至，她与丈夫是村里住得最高的人。他们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八十年。之前，他们住得还要高，八十年代末期搬到现在这个房子里。

老夫妻有三个子女，新房子造在山外面的村子里，婆婆不喜欢外面嘈杂的世界，就一直与丈夫守着老房子，还有十几桶土蜂。婆婆明年八十，他丈夫去年八十，合起来整好一百六十岁。老夫妻年届耄耋，身子骨还不错，家里养了土蜂，一年也有一些收入，虽然辛苦一点，只要手脚勤快，亲戚间的红白喜事，儿孙们逢年过节的压岁，这些门面之交还勉强可以应付。当然，碰到不好的年辰，一点蜂蜜也割不起，拮据也是有的。好在住在深山里，自己种点菜蔬，花销倒不是太大。

婆婆一脸的皱褶，头发已近全白，但耳聪目明，交流起来一点没有障碍。她拿出结晶的土蜂蜜，每人两瓢羹，用温水泡开，我们边喝边聊天。

许是平常难得有人来访，婆婆见到我们兴致很高，滔滔不绝。她说着当地的土话，我们基本能听懂。她说她有个外甥女在杭州打工，假日里带来几个同事来山里游玩。她们从未见过土蜂，据说这个蜂酿出的蜜，才是最原始最天然的，就要了几瓶，然后“拢共割不了多少，她们就掼了一千块钱”。说起这个，老人家有些兴奋，音量提高了许多，一脸的幸福和满足。大约在她，这已是一笔巨款了。

她漫无边际，说了些子女的生活状况。然后就说到孙女，声音明显黯淡下来。

五年前，她的小孙女才七岁，出了一场车祸，差点就送了命。那天夜里，儿子喝了好多酒，骑着三轮摩托，飞一样地回家，“咣——”的一下就撞上了电线杆，可怜孙女从车上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幸好有一辆面包车路过，载着她及时送到医院抢救。

儿子不敢告诉她，婆婆是事后好几天，一个亲戚说漏了嘴才隐约知道的。那场面太惨了，婆婆说，血和肉粘在一起，衣服都没法脱掉，是用剪刀直接剪开的。“我给她洗衣服时，目酸水淌了一地”。

我们回避着婆婆的眼睛，故作冷静，怕她老人家不够坚强，太过伤心。

孙女好多天都昏迷着，所有人都叫不醒。奇怪的是，婆婆到了重症监护室，只喊了一声她的小名，孙女就在喉咙底轻轻应了一声 “哎”，这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最终，儿子花了三十万，愣是把孙女儿从死神手上夺了回来。婆婆一再叮嘱儿子，要设法找到那位好心施援的面包车司机，必须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很遗憾，一直没找着。

孙女出院后，就说哪也不想去，就要和奶奶住在山里。在奶奶的精心调养下，孙女的身体逐渐恢复正常。

这场车祸实在是惊心动魄，好在孙女命硬，逃过一劫。大概本身知道这个结局，婆婆在回想起这段往事时，只是叹息，并没有我们所担心的那样，会勾起太多的伤心。

她说她最伤心的，是现在这个孙女学业忙，很少来山里和她一起住了。其实她最喜欢孙女娇声娇气喊她一声奶奶，仿佛那是一剂良药，可以融化任何坚冰。老婆婆动了真情，擦着潮湿的眼角。这些属于她们家庭的隐私，我们不方便探究，稍作安慰后，即行告辞，向山里继续进发。

我们在婆婆的家中和周边一直未见其丈夫，纳闷间，前方山上有一老翁正挥锄挖山，旁边是隆起的一个土丘，被一块蓝色油布遮盖着。走近打听才知道这正是婆婆的丈夫，人精瘦，显得很疲惫。他正在为自己和妻子修建坟墓，蓝布盖着的正是他们两夫妻的双穴坟。我的心里一阵惊悚。从他的笑容里我读懂了他的豁达大度，从容面对生死。而浙西乡下也有习俗，为健在的老者做棺材，叫寿材；为长辈修建坟墓，叫做生圹。对于这种民间超脱和唯物地对待生死，我是十分赞同和欣赏的，而生死轮回，本是自然的结果，理应坦然处之。

但是，第一次真正看见一对年迈的老夫妻，用最后的力量，为自己在深山里修筑一座未来的家园，还是很难过，我也想努力让自己能旷达一点淡然一点，但是做不到。也许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悲悯情怀，心里忽然就伤感起来。

婆婆来了，站在坟前正中告诉我们，这穴双人坟是他们俩自己选的：一个稍稍平缓的小山坞，坐北朝南，背倚大山，簇簇山花烂漫；前面一片开阔，有小溪环绕，正对着极目远处起伏山峦的凹间，是风水极佳之地。他们还专门请踏地先生勘过，定过罗盘的。

山风不经意间将蓝布微微掀起，缝隙中露出崭新的坟碑，除了卒年空缺着，其他都基本完善，刻着千秋、万古之类的字眼。我看着这对相守了一辈子的老夫妻，透过他们被岁月染成的霜花和皱纹书写的沧桑，想像着当年二位年轻时一定是郎才女貌，夫唱妇随，而将来他们就会双双躺在这里，静静地躺在他们曾经一辈子生活、相爱并且繁衍的土地——由他们自己选定的新家，在另一个世界里，下辈子再相厮守。我想，没有对人生的大彻大悟是无法做到这点的，在当下那么多苍白的婚姻里，我们最遥远的祝福无非是白头偕老，但是，这对自掘坟茔的老夫妻，却在为下辈子做出了承诺。

青山不墨，绿水无弦。情随事迁，莫名就起了酸楚，心里说不清是沉重还是敬佩，下山路上，一直魂不守舍，这样的场景也一直萦绕于心，挥之不去，让人不胜唏嘘，久久无法释怀——我的心一直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