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材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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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神经质永远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也不知哪根筋搭牢了，早上一揉眼：与其在家洗炭，不如出去爬山。立刻留了字条，与女儿换了辆suv。
是昨晚与乌溪江一文的读者聊天中得知，在洋口乡有个古村落下高输，遗落在高山上，竹海环抱，古树林立，周边风景极美，山清水秀，说的人直咽口水——本想择一僻地逃避酷暑，即刻就有了冲动。
“玛利亚”走后的清晨，格外的凉爽。心里想着叫个谁一起同行吧，正好楼下碰到小滨，他说今天有事。“嘿嘿”他狡黠地笑着，呶了呶嘴，我没有读懂他所表达的深意——管他呢，出发。
墨镜、草帽、7D，拎了三个大大的奉化水蜜桃。
高德导航里没有下高输，只有上高输，行，先到了那里再问。从衢城出发到上高输，有一百二十公里，大约需要三个半小时。两条路：一往小湖南，一经江山。从来不喜欢寻常路，小湖南去过多次，不如往江山走走。
九点钟的太阳从车后照射，经过台风的抚慰，没有盛夏时该有的犀利，竟然有着些许的妩媚，半摇车窗，兜着一车的风，向西南进发。
在江山城东，由315省道转入46省道，路很宽，车很少，林志玲的嗲声监视着测速点，偶尔可以放纵下车速。再开就进入县道路，周边山形地貌似曾相识，路旁一牌:“鸡爪红枫基地”，我靠，不是前几年糊弄洒家来过的吗？
车急驶过塘源口，路边标着：“龙潭湾风景区”，貌似不错，反正没人管，掉头，进去看看。
三四公里的样子，山坳里一潭浅水，造着几栋新房子，河道边砌着鹅卵石，水源几近枯竭，是一个人工漂流场所。估计是万千从众的撒币项目之一。从山形看，没有连绵的青山，哪来溪水长流？撤。
车子一直盘山开到山顶，是一个豁口，路牌上标着遂昌。显然，这是遂昌和江山的分水岭，不知叫什么名，很凉快，山风习习，姑且叫清风口吧。遥想当年冷兵器时代，这里一定是个重要关隘，地势险要，只要有雄阔海般的武夫把守，真的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清风口外，是遂昌地界。远眺，崇山峻岭，连绵不绝；近处，峡谷悠长，古村梯田相映成趣。
一路下坡，直抵衢江界，是乌溪江支流的源头。时值盛夏，高温无雨，台风“玛利亚”只在沿海耀武扬威，到了金衢盆地，只是虚张声势。溪流退去，河滩成草原，蒙哥（菅草）苍茫一片。与岸上泥房遥相呼应，时光仿佛回到七、八十年代——此地名叫“岗头”。
已十二点半，问清下高输所在，在河畔洗脸吃过水蜜桃中饭。
出村口两里地，路旁有一巨石竖立:“红豆杉群”。以为是时下盛行的红豆杉基地，并未在意。左折，有四五公里的石子路，山脚下一开阔地，满垄荒草，有野蜂桶数只。旁扯一图“岗头村原始红豆杉群”，上面标明有下高输村所在位置。再次看到“红豆杉群”鼻孔哼了一声：什么群，你也配说群，怕只有四五株吧；还扯淡成“原始”，好意思吗？大约有个三五百年了不起了。这样啐了几口，拾阶而上。太阳正好，抬眼望，天空蔚蓝如海，白云随风飘浮，或牵丝如棉，或成群如羊。山谷空中，钢丝绳锈迹斑斑，有一捆毛竹滞留其上，大约是九十年代山民为毛竹出山用的机械运输——画面定格成竹贱伤农的时间佐证。
山中了无一人，未免瞎想，什么鬼啊神的……突然路旁兀出一块大石岩，牌子上说明叫“石棺材”——我去，怕什么来什么。内容介绍说，此处风水极佳，常有神龙出没，若死后葬在石棺材中，子孙必能兴旺发达。相传七百年前福建杨氏随风水先生指引，迁居此地，后祖先死后埋进石棺内，果然杨家兴旺，而邻村百短坑则鸡犬无声。
虚惊一场，山中鸟鸣不止，想起朋友忠告山中有野兽出没，须多作提防。想唱首歌壮壮胆，什么歌呢？应景一点“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似乎太幼稚了，又缺少节奏感，傻啊。便气沉丹田，屏息长啸，山谷回声，声浪滚滚，颇有气势，暗想：大约老虎占山为王也用的这一招威震山林吧。而我，意在打草惊蛇，希望众兽们：人来了，你们就知难而退吧。
开始，石砌的台阶很陡，转过几个弯后稍缓。左旁山谷能听见瀑布的轰鸣声，林子太密看不见。路旁偶尔出现几株老树，无非板栗和松树，还有苦槠。蚂蚁们正在筑巢，久违的野生猕猴桃缠满树枝，大约昨夜风急，竟然有掉落地上的，捡起一咬：酸而且涩。我不介意，照样能嚼得津津有味，食不皱眉。最可恨那些老中医散布谣言，说野生猕猴桃根能治癌症，被山民快挖绝了，现在已十分罕见。
大约走了有一个小时的山路，有些累，依然不见一处房屋，想着回家路上要耗四五个小时，有点想打退堂鼓了。但心有不甘，这么远，难得来一趟。继续前行，路上布满松针松果如一窝窝鸡蛋，煞是可爱。远眺对面山上修竹环抱中有农舍数间，莫非就是下高输，目测距离有五六公里，如真是，那就不去了，体力吃不消。
再走，右边山峡有泉水流淌，伏身牛饮。抬头望山顶有古树扭曲横亘。走过一条杉树拼就的木桥，三四十年前的山中木桥就是这个样子的，很有亲切感。路，早已是泥路，有些是明显被野猪翻拱过，新泥蹄痕，填塞路中，不觉又长啸警兽。
转过一个弯，赫然路旁古树歪斜而矗，近到眼前一看树牌上写着“钩票”，没听说这名，摸不着头脑，树龄是七百年，吓一跳。这么不起眼的两棵树就轻轻松松到了成吉思汗！
再进去，劈头盖脸就是一片数人合抱的大树，有一棵半爿竟然劈开横倒在路上！完全是原始森林的样子，赶紧举起单反噼里啪啦一顿狂拍，不放心，还用手机复拍一遍。低头躬身穿树而过，回望是两棵树扭缠在一起，然后一颗就莫名其妙地劈了一半倒伏在地，那感觉就像一对情侣吵架，有一方不相信对方的忠诚，然后对方就说“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场面非常悲壮！整个山头有十多颗古树：枫香、苦槠、钩栗——对不起，我把你看成钩票了——我太想票票了。也有几棵红豆杉。我想着这大约就是“原始红豆杉群”吧？但就数量上讲，还不太说得过去。
沿着这个古树林兜了一圈，已经很累了，心想找不到下高输就算了，只好等着下次再来。朝着西边瞭望，一束太阳照着瓦背反射出炫目的光芒，凭经验，前方就有房子了。
大约走过去几百米，哗——一大片的古树林，都是数人合抱巨粗的古树，而且奇形怪状：有些下半身已腐朽不堪，或空腔独支或满身窟窿，上面照样新蕻茂发；有的身如麻花扭曲而长，身上缠满藤蔓，根须裸露如蟹，爬满山坡；有些身上长满瘤子，一身疙瘩，奇丑无比，却别有风味……千奇百怪，不一而足。树叶落满荒径，枯枝撕裂坠地，败树倒伏，残肢散落，厚厚的青苔，空寂无人，鸟鸣泉飞……
如果把东坪千年古道上的古树群说成是千载难逢，那这里就是山外有山。没承想这里的古树随随便便就是上千年，最古老的两千年树龄的有好几棵。总共有几棵没有数，估摸着有四五十根，这里随便捡几根古树扔在任何地方都足以夸耀，但这个深山里竟藏有数十株之多！太过奢侈，太过意外。没有给自己再设定时间，这里是不是下高输也不重要了。遇见这片古树林就两个字：震撼！不，是非常震撼！
红军当年住过的古庙早已倒塌，新修缮的黄泥房没有设门，朝西敞开着，斜阳正好照射进庙，盛满阳光的土房看上去非常透亮，在古树的簇拥下，分外的祥和。已经管不了时间了，大不了住在山下村庄。山峡里有一个小的瀑布，前面听见的瀑布声大约是从这里流下去的，周边砌了很高的坎，整个山形坐北朝南，此等风水，传说中的“神龙常出没”大概并非空穴来风，想象着很久很久以前，或是三国或是两晋，这里应该仙人常聚的一个好地方，也许嵇中散在树林里弹过琴，也许陶渊明在对面南山上采过菊。
四周转了一圈，好像已是山路的尽头了，前头竹海茫茫，只有重返。别了，古树林，别了千年红豆杉、香榧、钩栗，别了香樟，别了苦槠，今天的收获非常意外，真是无心插柳，柳荫满堤。
为了不走回头路，回家的路是往岭洋开的，五十公里的山路全是沿着乌溪江水源弯弯曲曲的地形。都说山路十八弯，这里隔几十米就一个弯，怕有几百个弯吧。一路的风光赏心悦目，一路的山风吹去酷暑的炎热。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那乌溪江的水碧绿如翠，为什么这么绿，为什么这么翠？也许是上帝在亿万年前，将翡翠中最珍贵的祖母绿熔化成水，倾泻在衢州南部这个山沟沟里，成了乌溪江。她冰清玉洁，如母亲的甘乳，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三衢儿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