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作古已经二十多年了,下营街16号的老宅早已变成一块草地,每次我路过那片青草地,都会浮现出先生清癯的愁容,从而生发出许多唏嘘感慨。我推想,在衢州,像我这样对周先生怀着崇敬的绘画热爱者,多半会有这样的心思,把它们一点一滴垒叠起来,就成了一座丰碑。诗人藏克家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想,所谓的不朽,大约指的就是这个。
一. 出生在古城墙下
1917,民国六年,风调雨顺。浙江西部,衢州的古城墙下,周氏柴行的老板娘年过半百诞下一子,让周家平添了不少的喜悦,父母老来得子自然欢喜异常,取名“贵发”——寓意不言自明。长大后的周贵发深知:“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志不在此,遂易名“一云”。
既是老来子,周家家境本来就殷实,自然非常宠爱,从不让他干活,从小送入私熟,饱读诗书,期望他将来能出人头地。而周一云自己并不满足于四书五经,似乎更钟爱音乐与绘画。他从小聪慧,买来琴谱画谱,日夜琢磨,竟然无师自通,小小年纪,琵琶、古琴、绘画就冠绝一地。
成年后,特别醉心于音乐,尤其对古琴、琵琶深有研究。在宁波工作期间,曾搭乘轮船远赴上海,拜识名家查阜西、李庭松,颇得赞誉。调到杭州信托公司之后,又写信给当时的花鸟画家张书旂先生。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张书旂先生甚至打算让周一云出任他的秘书,教他的子女们习书画。周一云则向张书旂倾诉晚上难眠之苦,张反问他:“如果不是神经衰弱,怎能将画画到这种地步?”在其去美国前夕,特意留下地址给周一云,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从周先生存世的画作看,周一云应该在用色用粉上得到了张书旂的真传,富丽典雅,秾而不艳,造型精准,清爽利落。还有大多的技法,构图用笔气韵,主要取法海派领袖任伯年和乡贤王梦白俩先生。
据前辈们回忆,自民国八年王梦白离衢投奔京城的余绍宋后,周一云崭露头角就一直独步金衢画坛。特别是1948年在县学塘的一次画展,五六十幅画几天就全部售罄,从此名声大噪!
二. 建国后的窘迫
解放后,周先生回到衢州本地,供职于烟草公司,从事绘画广告和宣传工作,收入丰厚,日子过得充实而滋润。可是好景不长,后来公私合营并入糖烟酒公司,周一云主要工作负责给顾客打酒。你想啊,一个画家,一个知识分子,在家里养尊处优,从来没干过活,又端着那么一点清高,工作中身在曹营心在汉,常常走神,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挚爱,以致差错连连。同事、领导就百般讥笑他,一个连酒都不会打的人有出息吗?以为“百无一用是书生”。周一云一气之下,就辞了工作。
因为这个“污点”,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文革”中饱受批判。
自恃一支画笔可走江湖,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于是他就沦为农村画像师傅。那个年代大多数家庭连吃喝都成问题,画像者极少,偶尔有,报酬也极低。周师母那会做点临时工,收入微薄,膝下子女众多,生活变得异常拮据。周先生常常白天下乡穿街走巷给人画像,晚上捏些泥塑,浇铸一些毛主席石膏像偷偷摆地摊。
直到六十年代末,他的画在金华地区展览,被当时的地委书记李学智发现,非常欣赏,遂敦促衢县县委书记董炳宇查找作者。发现竟然是一位民间流浪画家。董书记有心帮忙,无奈周当年是自动离职,系“革命的逃兵”,只有给他安排到县文化馆干临时工。
三. 春风吹过,雨过天晴
有了之前的教训在,他在县文化馆什么事都干,除了美工绘画什么重活累活都得干,因为是临时工,干着成倍的活,拿的一半的工资,什么人都可以支使他,这让他十分憋气。这段时间大约是他人生最郁闷的时候,每至夜幕降临,水亭门内,古城墙下,常有琴声飘忽,深巷里弥漫着孤独和哀怨,似排遣消愁,又似苦觅知音。
油画家梵高曾给弟弟提奥的信中说:有些事件我说不清楚,只有用画笔传达。我想,大约周先生单靠绘画不足以排遣,还需有琴弦的补叙吧。
八十年代以后,国家开始改革开放走向市场经济。也许是周先生的画风清新明丽雅俗共赏,颇获大众喜爱。他的画率先打入广告装潢界,那时各大厂矿企业,商店车站,会客厅会议室大多挂着他的画。请允许我谈下钱,从历史上的市场走向看,周一云的画几乎与全国名家的画是同步的。八十年代中期周一云一幅三开的花鸟画大约三四十元,现在售价约为二万;而当年齐白石的画大约二三百元,现在百来万。所以很多“大师”把画吹得天昏地暗,用这个标尺一量就一目了然了。
周一云,作为一个地方名家,几乎可与全国名家抗衡了。
四. 郁郁寡欢中谢幕
我们不得不说,每个有天份的艺术家都是孤傲的,周先生也不例外。在糖烟酒公司里受尽讥诮,在文化馆里遭遇岐视,并不是自己无能,术有专攻,或因制度所致,或因自己性格狷介不合时宜,在那个火红的年代,精致没有任何现实意义,或许皮实粗犷一点更实用,所以他经常怀念昔日的时光,也许他更适合三四十年代,那时纯粹单一,可以专心绘事。他甚至耿耿于一辈子的临时工。更让他心里雪上加霜的是在他晚年,他最疼爱的儿子不幸罹遭车祸,许多年他都无法走出悲伤的阴影,一直郁结在心。是的,没有一种痛能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痛!他本来就拙于言辞,加上个性的谨小慎微,他无法与人倾诉,不能像祥林嫂那样絮絮叨叨,再苦再痛只能闷在心底。他没日没夜埋在缭绕的烟雾里,长夜继日,挥毫当泣,抚琴如诉,带着无限伤感,终于在一九九四年,他走到人生的终点站……
浙水西,下营街,古城门,夕阳里,一曲《广陵散》,曲终了,人散了……
五. 周氏财富
我们无意把周一云先生吹捧成一个大师,这也不是我的作风。但周先生肯定是衢州画坛的一个标志性的人物,是一个里程碑。若要论及现代浙江花鸟画,显然周一云先生是不能或缺的。就他于绘画上的山水、花鸟、人物、书法、素描皆擅,又旁通音律雕塑,置于全国的视野,这种人才也并不多见,之所以没有突破地方性名家的藩篱,我个人的考量,一方面舆论宣传未推向纵深,另一方面周先生本人过于致力传统的探研,因年寿所限生活所迫,于创新变法上或稍稍疏忽。客观上讲,单就传统功力绘画技巧而言,很多赫赫名家都无法望其项背。无怪作家(也是画家)峻青先生为他忿忿不平:“一个被埋没了的俊才。”著名画家金鉴才、姜宝林先生也非常推崇周先生的花鸟画。
心锁愁绪,手送春秋:《紫藤双燕》、《桃花小鸟》、《玉兰八哥》、《雨洗牡丹》……肆意挥写,构图精巧,用笔爽朗,那些我们喜闻乐见的图画在往事里依旧娇艳如花,他的画风已经影响着那些被他亲炙的弟子和私淑的画家,并必将继续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后继者。
许多许多年以后,狂沙吹过大地,很多浮尘都会堙没在历史的沟壕里,周先生一定会兀立在旷野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