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荆溪姹紫嫣红的花海被山呼海啸的人声淹没时,营盘山上那道千年石坎上的青苔只悄悄长了一微米,而那些老得没牙的古树,根本就没有心思再长。说硝烟,难免沉重;谈往事,山岚如云。
最早接触到“营盘山”是在字面上,眼前立即浮现出旌旗猎猎,剑戟森森,战马嘶鸣,刀光剑影。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一千一百多年前,唐末农民起义军领袖黄巢,从建德、金华一路往福建杀奔而来,到了衢州就在营盘山拉开架势,要与唐朝官军一决雌雄。
出衢州城,一路向西,只消二十分钟就到了营盘山下。盘山的水泥路走完,右侧是一条坎坷的黄泥路。SUV可以开上去,幸好路不太长,远远的就能看见树丛里有一幢老旧的瓦房。
这就是大岭背。
到了这里,骤然一阵阴凉扑面而来,尤其在这种闷热的天气,就如薄荷叶上的露水滑进心田,顿然让人心清气爽。下了车,我就一阵惊呼,几乎是目不暇接:参天大树、老禅寺、千年古道……让人不知所措,方寸大乱。幸好同行阿斌是本地人,他从容不迫,侃侃而谈。
这座寺院其实并不太古老,从建筑风格和新旧程度推测,应该是民国时期的。果然,我们在门口的石碑上得到印证,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当地的一位妙龄少女,为反抗包办婚姻,看破红尘,在原先老禅院的废墟上建庙修行的。解放后为破除迷信,把这里辟成了一所小学,到了八十年代又重新恢复回去成为寺庙。也许地处偏僻,香火有些零落。
初夏的阳光透过树枝,洒向瓦背上的野草和青苔,斑驳陆离,很有一些禅意。阿斌说,不是初一、十五这里是无人打理的。要拜佛,可以留下一些零钱,香烛自取。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不愿被任何东西束缚,只是家母生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在世时谆谆教诲:寺庙无收入,维持靠香客。我便谨遵母命,每遇寺庙,即使不拜,也会投币于功德箱,不敢稍忘。庙分前后两进,中间是一个大天井,从天井往外看,茂密的树林围着一片蓝天,生机盎然,大有深意——我忽然想,若躲在楼上的厢房里读一本《西厢记》,让午后那缕慵懒的阳光照进窗户;或是在雨天,倦了,呆呆地看一会天井里滴滴答答的屋檐水,那也是很美妙的!这实在是一个读书的好去处。
出了门的左边就是大岭背久负盛名的古山寨门。门成拱形,两边连着一溜的石坎,便是城墙。下面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古道,如今人迹罕至,布满落叶和松针,早已褪去昔日的光华。千年之前黄巢在此安营扎寨,修筑工事,誓与官军决一死战。也许这位冲天大将军在此只作短暂的停留,所以并没有把山寨修建得特别雄伟和豪华,十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已让它变得垂垂老矣,在它的拱顶和边侧已有垮塌之虞。这个早被列入省级的文保单位,修复保护已经刻不容缓。
寨门外满是粗大的樟树和老松,一片葱茏。据阿斌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偷砍山林成风,原本大树要比现在多得多。以前附近的孩子上学都要经过这里到石梁到城里,是扼常山、徽州的要冲,地理位置非常显要。我想作为一个杰出的军事指挥员,黄将军一定非常明白在这里设置关卡的重要性。
折回去,我们往山顶继续走。寺庙东侧的路口上有一颗巨大的樟树,需数人合抱,目测树龄有三四百年。让人意外的是它本应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却只有枯枝残杆,苍苍向天。近前细察,原来大樟树根部一圈的树皮被人剥了去——老樟树已经死亡!不知谁这么缺德,非得置樟树于死地。俗话说:“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树一旦被剥了皮,就必死无疑。樟树是有灵性的植物,特别是老樟树,在农村,有很多人都认樟树为干娘,常常要烧香祈福的。实在想不明白,此人为何要冒天下之不韪?我不想诅咒这种人,但愿他不会遭到报应。
再往里走是泥泞的山路,左边山坡上是茂密的树林,山林中,间或夹着一些大枫树,鹤立鸡群一般。右边是陡峭的山崖,在岩壁的缝隙里,居然养有一桶土蜂,看看四周并没有上去之路,也不知是怎么安放上去的。树林尽头,向右拐,山势渐高,快到山顶时,猛一回头,哇——山下一马平川,一片空旷,无遮无挡,远山如黛,连绵起伏,巍峨苍郁。几个村落稀稀疏疏地散落在青山脚下,小河蜿蜒,山路弯弯,这感觉仿佛到了内蒙古,那山分明是阴山,那遥远的房子在夕阳的斜映下黄白相间,宛如一群群低头啃草的牛羊。那首妇孺皆知的北朝民歌恍如眼前:敇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没想到八年前在包头看到的是失望的草原,而今,却在这里感受到了阴山脚下的苍茫。
向东远眺,高楼林立,鳞次栉比,应是衢州城了。
营盘山山顶是一个狭小的豁口,最多能容三五人通过。关隘那边是平坦的山垄。毕竟是军事天才,黄巢当年选在这里与唐朝官兵对垒:守内,则平缓开阔,足以屯下千军万马;御外,则山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倒不足为奇,他从小就有奇志:“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一点与西楚霸王项羽极类似:武能气吞河山,文能冠古绝今。阿斌说,他小时候和小伙伴们经常在山上捡到兵器,什么矛头,残枪,断剑…..遥想当年,古战场一定很激烈,如今硝烟早已散去,大地复归静寂。
太阳刚刚收了最后一抹余晖,树梢就挂着一弯明月。所谓游山玩水,应该有山又有水,我正遗憾这一带的水资源并不是特别的充裕,在下山的路旁,一个小型水库赫然眼前,修竹青青,水波潋滟,来得正好。
阿斌指着半山腰一块大石塔悄悄告诉我,那底下有黄巢起义军撤兵时埋着的金鸡金鸭,他曾经不断地挖掘,一直没找到。尽管是传说,我却深信不疑,毕竟当年农民起义军杀富济贫,军队的流动性又很大,把劫掠来的金银财宝埋于山间极有可能。但我没说出来,我想改天挑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个人偷偷来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