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洪塘的时候,看到那一片狼藉的瓦砾,我的心都碎了。
当年那个世外桃源式的村庄已经面目全非,荡然无存。
初秋的上午,太阳开得并不热烈,天气却依旧很燥热。
为了去洪塘,我特意弄了一辆自行车,以便随时可以因道路的变迁而调整:逢溪趟水,遇坎背车。
从老家到洪塘不过区区三里地,却花了我一个多小时。大约有两里地是新修的水泥路,骑车只消一下子的功夫。按照以前的老路,过了一个山坡,就该右拐了。一条长满野草的小路,泥泞坎坷,走了一段,忽然被突兀的山包阻隔了:一个巨大的黄土坡横亘在面前。我扔下车子,爬上高坡一看,原来是一片新开发的农田:贫瘠的黄土地上,稀稀拉拉的狗尾巴草伴着干瘪的稻穗在风中摇曳——原来的老路早已不复存在。我只好再折回水泥路继续前行。
绕过这个高坡,看到了右侧依然有一条路径通往洪塘,不觉心头暗喜。荒径上依稀有人走过的痕迹,还有新鲜的牛蹄印子。再往里走,道路两旁是锋利的蒙哥(菅草)和荆棘,葳蕤丛生。前行数百米,横着一垄梯田,在山垄的对面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洪塘了。
只见横隔着田与田之间的田塍已经完全被杂草吞噬,而田垄因为三面环山,地下水十分充沛,长年累月溢着水,形成诡异的沼泽,表面如豆腐,下藏潭穴。如稍稍不慎,误入其中,就越陷越深,有性命之虞。
按记忆,对面的位置应该就是洪塘了,但怎么看也不像,那些参天古树,那些茂林修竹掩映的白墙黛瓦呢?记忆中种种场景无一吻合,又不敢贸然跨越过去,只好从大路返回,打算从它的背后迂回。
从水泥路上爬上一个山坡,再绕过一个稀稀落落二三十户人家的村庄,从后面山丘上基本判断着洪塘的位置,再切进去。好几次,不是小村的边缘就是养猪场,仿佛进入迷宫八卦阵,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回,就是找不到。
终于碰到一个当地人,问明了具体的位置,从山岗上,往刚刚山垄方向骑行下去,本以为必然是一大片树林,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派凄凉的景象:一片倒塌的废墟,到处散落着水泥和砖块,破碎的石棉瓦,残缺的篷布,废弃的塑料瓶,荒草、野藤......原来那些数百年的枫树、大樟树,还有杏子树、桂花树、杨梅树......一颗也没有了,甚至连鸡鸣狗吠也听不到一声。只有一栋半新旧的二层楼房,外墙没有粉刷,裸露着粗糙的红砖,似乎隐示着主人疲软的窘境。
本来,只是想在外围静静地看一眼:你若安好,我便安心。现在
犹如被人突然打断了梦境,心情有些沮丧,推着自行车沿着瓦砾兜兜转转寻寻觅觅,说不出的失落和怅惘,看着这么颓废的景象,回想着多年以前——
从老家方向过来,沿着那条蒙哥路,还没有过田埂,就能听见密林深处传来的狗吠声,清晰又浑厚,像是从一个巨大的瓮子里发出的,奇异而神秘,似乎近在咫尺,又让人感觉远在天边,恍如与它隔着一个世界——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传说中的龙脉,因为在洪塘附近有很多古代的土窑,烧制了很多很多的陶罐,然后又让它们“不成器”——把它们一一砸碎。据说是因为某朝国师夜观天象,算到某个方位有龙脉,怕危及皇位,就先下手为强——把那些雏龙扼杀在摇篮里。
走近一点,就能看见枫叶如火,柿子正红,鸡鸭们在林子里各种撒欢,或相互追逐,或飞于树巅,数不清的古树和毛竹围着只有一户人家的村庄——洪塘,在树叶的间隙偶尔露出一角屋檐和白粉墙。炊烟从树梢袅袅蒸腾,和着白云一齐融进蓝天。池塘里捣衣声在槌起时,一下一下,震颤山谷。夕阳的余晖慵懒地照在山边的牛群身上,把它们染成与土丘一样的暖黄。它们迈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从村边绕过,惊飞了一垄白鹭......
房子里走出一位老妇人,头发花白而凌乱。她瘸着腿,看上去六十多岁,样子很疲惫。
她看见我,似乎很纳闷,突然有个陌生人造访,嘴唇嗫嚅间,我摘下墨镜和草帽,她凝视了一小会,就脱口叫出我的全名,这让我很惊讶。我们乡下人,相互间一般都叫乳名,很少有人称呼全名,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被人叫过真名。
她也非常诧异我会突然来到这里。我告诉她:最近空,想在老家待一段时间,随便到处走走。她干涸的眼睛里泛出欢欣的光芒,热情地把我迎进屋里。
要说我对这里并不陌生,除了小时候放牛常从这里经过外,奶奶在世时偶尔会提起洪塘是她的娘家——透过奶奶满脸的皱褶,想象着奶奶年轻时穿着花袄的俊俏模样,当年爷爷怎样用大花轿把裹着小脚的奶奶迎娶到家里的。按这个辈分,我应该叫这个女主人为表嫂。
某一年的端午节,还随母亲挖草药到洪塘,拨开树枝,赫然见到表嫂的一双儿女,惊为天人,都长得极标致,让人不敢逼视。再后来,我办学,女孩就成了我的学生。
有了这些渊源,显然就亲热得多。
表嫂泡好茶,一定要留我吃饭。时候尚早,我们就拉开了家常。她说她丈夫——我表哥,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在病榻上躺了整整六年,备受折磨。大女儿和儿子的婚姻也颇不顺利,孙女又得了一种奇奇怪怪的病,去年她们家毁了那些古树林建起的养猪场被叫停——门口那一片断垣残壁就是二十多间猪圈拆掉留下的......更让她雪上加霜的是,自己去年出了车祸,钢板至今还埋在腿里.....
表嫂絮絮地说着,我静静地听,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正值七月半,远处山岗上,三三两两的人在焚香祭祖。天空阴下来,起风了,噼里啪啦下起了雨,门外唯一一颗残存的棕榈树,耷拉着它枯败的叶子,在风雨中颤栗着,似乎在诉说岁月的无情,而衰败竟来的如此迅疾,叫人猝不及防。
我担心,也许,用不了太久,连这根唯一的棕榈树也见不到了。
中饭,表嫂自己种的农家菜本来是我最熟悉的味道,但今天这顿饭让我咽得格外苦涩,仿佛饭里拌着的都是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