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无聊的朋友圈一遍遍晒满桑葚时,我不经意间在小区里踩到了桑葚。那桑葚已红得发紫,看样子是撒落在地面上的,稀稀拉拉,从形态看并不像人为丢弃的样子,因为这里地处僻角,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荒径。那撒在草地上的桑葚更像是原生态从树上掉落的,有的卡在野草的梢头,有的跌入草丛,连那表面的绒霜蜘蛛网,都未曾抹去——显然它是个处女桑,从来没有被人触碰过。我就在心里嘀咕,这个周边并没有桑树啊,只有含笑、紫荆、合欢……对了,还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树,仰天看时,阳光刺亮。“吧嗒”一颗桑葚就不偏不倚,落在了脸上。我去,难道这棵黑乎乎的无名树就是桑树?
看那细小的叶子也不像啊,它更像一棵老樟树。我从小在农村,就是吃着桑葚长大的,对它太了解了。桑树的叶子宽大如掌,树皮呈青色,大点的桑树皮成黄褐色,树干上常常有星星斑点。这棵树树身黑不溜秋的,结着鱼鳞般的老树皮,低矮处没有树枝,树叶很小,尽管也是桑叶般的心状,大约只有普通桑叶的五分之一那么大。
但是,它确是一棵桑树,一棵老了的桑树。它用枝头上结满的桑葚证明自己的身份。但它肯定不是一株普通的桑树,它的叶子,除了正常的心状锯齿外,还有芹菜般的八瓣拼叶,非常奇特,下身有一处已经开裂露出内心。整棵树并不高大,树冠不过是三层楼房那么高,一般的桑树是园柱型的,这棵桑树却长成椭圆形,胸径目测有四十来公分的样子。那锅巴似的树皮,可以用手指很轻松地一块块掰下。上部的树杈应是被雷劈去了的,很突兀的断裂,断裂处已腐朽,偶有木屑和枯枝飞落。没有谁去关注,那些背着硬壳如蜗牛般的家伙长年附身其上,蚂蚁成群结队,树身已多处被虫子蛀空,大约只有躯壳存在,但是,老桑树却非常努力生发出新的枝丫,尽管那叶子和桑葚都非常渺小——大约它太老了,已经拼尽全力。
这个小区开发不过二十余年,这棵桑树应该不是别处移栽来的,因为没有移栽的理由:它即不能像樟树栾树那样挡风遮荫,又没有枫树银杏那样盛装艳服,更没有紫荆玉兰那么花枝招展……总之它既不实用又没有高颜值。果然,据当年的施工队回忆,它原本就长在此处,放样时并不妨碍工程施工,这么大一棵树要砍伐搬运,还是很费些功夫成本的,就懒得去动它,这样就留住了。
我见过隋代的梅花,见过唐朝的银杏,还见过明朝的松柏,清朝的枫香,请原谅我的识浅,但我真的没见过这么粗大这么古老的桑树。
桑树是华夏民族一个非常古老的树种,最早有文字记载的大约是三千年前的《诗经》里: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意思是说:洼地里的桑树婀娜多姿,叶儿层层叠叠黑黝黝。我看见了日夜思念的他,体会着他对我执着的甜言蜜意。到了晋朝,出现在陶渊明《归园田居》里: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再后来,有人干脆把它列入词牌名《采桑子》。北宋诗人张俞写了闻名天下的《蚕妇》: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蚕吃桑叶,养蚕必须要种桑。……可见这历代的文人们都很喜欢桑树,而且桑树与我们祖先的生活息息相关。
我不知道这棵老桑树是否听过白居易到衢州发出的悲叹声:“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也不知道它是否听过曾几在三衢道中吟唱:
“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它也许看到过朱元璋狼狈逃窜,跃马过江成浮石;它肯定看见日本军队和国军激战的交火场面——或许,它还挨过枪子……
当马云知道手接高楼坠孩的吴菊萍是阿里员工时说:我不是英雄,但我能与英雄共事感到荣幸。我没有马老师那么高远的站位,可以口吐莲花;我无法赋予这棵老桑树那么高尚的精神,给予它一种斑斓的荣光,我觉得这棵老桑树一点也不伟大,他甚至有些猥琐,有些丑陋——它就是一棵风烛残年用尽力气生发出新蕻的老树,一棵老桑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