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没出门,心里就烦躁不安,像被囚禁一样。尽管职业自由,但并未觉得自己是个自由身,总觉得有无数根无形的绳索绑着,总觉得在家的日子是入世,出了门的日子才是出世。这倒不是性格喜欢喧闹,其实内心是抵触热闹的,只是喜欢山林野外。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隔一段时日,就会去到外面散散心,放飞放飞心情。
连日阴雨绵绵,今日的江南,没了分明的四季,似乎除了夏天,其余都是梅雨季节,百无聊赖地懒在床上,觉得被窝里都能长出豆芽来了。翻看朋友年初发来的照片:一株老梅桩,倚靠在一堵矮墙上,孤寂凄清的模样,惹人怜爱。说是天台国清寺的隋梅。
隋梅?隋朝的梅花?那不是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怦然心动,无限神往,是万千蚂蚁挠心般的痒痒。只是已过了十多天,不知隋梅是否还在等我?及至友人在自家的梅树下惊叹:今年的梅花有点奇怪,历整月而花不衰。才毅然决然:撂下那些无谓的羁绊,即刻导航国清寺。
车子进入天台地界时,夜幕降临,低空中远远的闪现出“天台”两个大字,这也太神奇了吧?吓了一跳,就一心二用,一边轻踩刹车减速,一边盯着“天台”,想看个究竟。到了近前才发现,原来高速路左侧是一座山,字是刻在山顶岩石上的。灯光只射在字面上,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到山崖树木和其他旁物,所以像是悬浮在半空——这太形象了。
一番周折后,到了国清寺,已经夜阑人静。就打听宾馆住宿,没想到这几天宾馆爆满。心里很纳闷,这个时节不是旅游淡季么?保安告诉我,正好前日国清寺老方丈圆寂了,以天台宗国清寺的声望,和可明长老在佛教界尊崇的地位,来参加吊唁送行的客人自然络绎不绝。
宾馆下方溪水轰鸣,车灯射处,溪畔古树林立,对岸影影绰绰似有农舍,便请保安帮助联系附近民宿。
太过好奇,在等待农夫来领路前,迫不及待地打听国清寺的隋梅。
隋梅历经了一千四百年的风雨,尽管垂垂老矣,依然繁花绽放。尤其神奇的是,每年只有半边成活的开花,另一半枯死;来年枯死的一边复活开花,另一半则枯死。不断轮流开谢,仿佛千年老梅也修炼成佛,现身说法,诠释着佛家的生死轮回。那古梅并非仅仅给香客观赏,每年夏季结成果实,然后僧侣把青梅制成罐头,秘藏地窖,专待那些乐善好施的贵客。青梅罐头酸甜可口,营养丰富,又有生津止泻诸多功效,颇合佛门素简不奢的待客之道。
“但是隋梅恐怕已经谢了”——老保安不无惋惜。
民宿就在河对岸的农村,过了小桥,走二三百米泥路就到。名称也挺合口味——“易简”,是农民家的自建房,房舍布置得整洁素雅。
早晨起来,推窗出去,阡陌纵横,一片碧绿的油菜。晨雾缭绕,空气湿润,很是养人。稍远处晨曦中屹立一塔,正是隋塔。黄褐色的塔身,熠熠生辉。层层长着野草,塔顶是杂树,很野很苍健的样子。与国清寺隋梅遥相呼应,双双轻松越过千年的光阴。
国清寺门前一溪蜿蜒,溪水清澈,年复一年滋养着两旁的古木,遮天蔽日,青苔累累,一派青幽深邃。近处,舍利塔林立,铭记着历代高僧接力在娑婆世界为国清寺添灯加油。
随随便便跨过宋代的“丰干”石拱桥,从右到左书写的“陏朝古刹”赫现在黄色照壁上。与天下名寺不同的是,作为中国寺院四绝之一的国清寺,窄小的山门与其盛名极不相符,这让人想起很多西方名校:不事张扬,致力内修。
因了正值老方丈可明长老圆寂,国清寺拦杆、石狮上披着黑黄两色的孝布,在春寒料峭里,显得庄严肃穆,院内也比平时安静冷清了许多。但哀伤的气氛并不浓厚,大约可明长老已享92高寿,或佛门超脱生死,视有涅槃重生。寺内暂停接纳朝觐香客,各殿均处于关闭状态。幸好其他空间还能自由开放。
大雄宝殿的右侧就是梅园。
从墙头瓦背上就能看见一簇簇梅花,红白相间,无法知晓是否隋梅所开。向寺僧打听后,上了台阶,已是暗香浮动。转入拱形园门,园内雅致幽深,右侧就是名闻天下的隋梅。见了隋梅心里竟然突突地跳,不敢直视,怕它已过了花期。确定位置后,先抬眼看枝头,竟然是一树白梅,枝头分明点点雪花,正是隋梅绽放。红尘梅花颜色甚多:黄色、粉红、玫红、淡绿,最爱的是白梅,品格高洁,不染纤尘。私下想,世间最古雅的搭配,应属古刹配古梅,那是双绝;若是有古塔映照,那是三绝了,而此处正是。欣喜在心,不敢声张,毕竟赏梅者众多,不能失态。便蹑脚屏息,反复审视:一段老围墙下,隋梅生于墙脚,主干径不盈尺,已腐朽空洞,青苔着身。下半身稍瘦,中段树瘤雍容。旁生支杆,攀附着主干,犹似千年古藤。看上去一半是躯干一半似古藤。大约年代太过久远,已难辨是干是藤,他们相互纠结如辫子般交织在一起,也无所谓谁是藤谁是干,或藤已成干,干也成藤?主干丈余处伏于墙头,扭曲纠盘而上,虬枝高达十余米,在梅园众多梅树中鹤立鸡群。隋梅着花处均在丈外,需昂首仰视。古梅盛开时,如天降瑞雪,蔚为壮观。从空中俯瞰,白梅似鹤,翩然出尘,栖于众殿之间。难怪林和靖视梅鹤为妻子——可惜古梅下少了闲鹤,不然更有一番风情。
今年的梅花似乎比往年花期稍长些,不知隋梅是否知晓寺中长老示寂?竟然迟迟不肯离去,似乎着意要送别陪伴自己八十春秋的老友!始信“一草一木皆具佛性”。
据导示牌介绍,这棵古梅,相传为国清寺建寺时灌顶大师亲手所植,距今已1400余年,历劫风暴兵燹,见证了多个朝代更替和寺院的荣辱兴衰。现下普遍的说法,天下有五大古梅:楚、晋、隋、唐、宋。真正靠谱点的大约只剩这株隋梅了,一则佛门有严格的戒律:不妄语;再则国清寺与隋塔均是隋建,可相互印证;三则,隋梅本身透着古气。尽管无法确证是否属隋代老梅,至少,也很古老了。
这株隋梅还极具灵性,文革期间国清寺遭受严重破坏时,隋梅也奄奄一息苟延残喘。后来古寺全面整修时,在僧人的精心呵护下,隋梅古木逢春,焕发出勃勃生机,不但花满枝头,还结出累累果实,这千年梅果被日本僧人奉为“长生不老果”。 邓拓先生曾有诗为隋梅写照:剪取东风第一枝,半帘疏影坐题诗。不须脂粉绿颜色,最忆天台相见时。
多少年晨钟暮鼓,黄卷青灯,时光流转;多少次花谢花开,隋梅花下执念,一念便是1400余年。
天台,作为一个县,留下了众多古代名人足迹和美丽诗篇: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李白、白居易、孟浩然、李隆基、寒山、拾得……半部唐诗遗天台;苏东坡、王安石、陆游、济公、朱元璋、唐伯虎……最为出众的当属明末旅行家徐霞客,可谓对天台山情有独钟,三游二记天台山。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随便哪个人物,搁在任何一地,足以大书特书,名动天下。还有那些瑰丽的自然风光:无论是石梁飞瀑的溅雪碎玉,鬼斧神工;还是琼台仙谷的清幽碧翠,灵异神秀;赤城山壁立千仞,佛道双栖;还是华顶峰神泉自流,一树千葩……更是让人流连忘返,醉心沁脾。
尽管如此,个人觉得万千美景不如隋梅一枝,所以不敢涉足深山探奥,怕只怕像刘、阮二郎被仙女留宿,待还家时已越七世,这种仙境、人间的巨大反差还是让人不太适应,毕竟尘缘尚未了却。始终记着诗人张香岩的警告:
劝侬莫向天台去,恐被桃花留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