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六月天比以往任何年份的六月都要凉快,而且,凉快得多得多。能够将鸡蛋晒熟的那天晚上,我甚至盖起了棉被。当然我说的是农历的六月,是一年中最热的月份。
临近中午,我们一行四人在小莉面馆随便吃了个面。我们选在最里头的楼梯底,这样离进进出出的嘈杂要稍微远一点,尽管逼仄,但便于交流。老板娘一会就在出面的窗口喊着:“猪肝面好了!”……
丽姐看到热气腾腾的面从窗子里递出来的一刹那,猛然勾起多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很早,还在凌晨。借住在丽姐家的阿姨急匆匆地回来告诉丽姐妈妈,说在十字街头的粽店门口发现一个包裹,可能是人家丢弃的孩子。丽姐妈扔下捞粥的笊篱,向屋里交待一声,围裙都没脱,就跟着阿姨赶过去了。
她们三步并作两步,从府山脚到十字路口还不到十分钟。
粽店在新华书店的北面,真正的店名叫朝阳饮食店,隶属于第二饮服公司,平时以卖早餐为主:大抵是一些豆浆、油条、烧饼、包子、隔袋饼;早餐过后就煮面:什么光面、肉丝面、油渣面、片儿川都有。粽店是上木头门板的,离地面有两三个台阶,在最上面有一块稍宽的地方,摆着一个三星大煤炉,因为太重了,搬进搬出不方便,晚上就用一根大链子锁在门外。
太早了,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影绰绰好像有环卫工在扫着落叶,在狭长的弄堂里传来:“倒——输冻嘞——”,吆喝声划破黑夜,扰人清梦,几个妇女搓着眼睛打着哈欠,踉踉跄跄拎出屎桶。
丽姐妈和阿姨赶得气喘吁吁,心里砰砰跳着,怕什么?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快接近粽店时,借着晨曦的微光,远远的就能看见台阶上面那个大煤炉,谢天谢地,包裹还在。包裹是放在煤炉上的,煤炉上面搁着一块米筛——大约是想借助炉里的余热来御寒,不至让孩子着凉吧。这样呢,既透气,包裹又不会掉到煤炉里。粽店在晚上打烊后都会封了煤炉,从晚上熄火到凌晨,煤炉已经不烫,但尚有余热,正好可以取暖。看来,丢孩子的人心还挺细的,孩子显然不能直接搁在煤炉上。他(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块筛子,这样既能保暖,又显眼,让人容易发现。他(她)选择这个地方,是衢州最繁华的地段,显然是希望孩子能碰到一个好心人,一个好东家。
其实丽姐妈和房客阿姨两人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她们都稀里糊涂地赶来了,大约都出于母亲慈爱的本性吧。
可怜的孩子,这么冷的天,要是煤炉里没有热气,会冻死的。孩子没有啼哭,没有蹬踏,孩子像粽子那样被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男孩女孩。丽姐妈把围裙脱下递给阿姨,解开衣襟捂着包裹大孩子抱回家了。
到了家,解开满是布丁的旧棉布——可想而知对方家庭有多穷,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估计多生了养不活,主人才咬牙丢到外面的,兴许她还躲在某个角落里偷窥着究竟是谁抱走了她的孩子。
按当年丢孩子不成文的惯例,孩子的父母通常会在包裹里留下一个红包,大小无妨,就是意思一下;在红包里会用红纸写上孩子出身的年份、月份、日子,还有时辰,俗称“八字”。但这个孩子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块补了又补由好几件破棉袄剪拼起来的旧棉布。那包裹的棉布实在太脏了,丽姐妈就把它拿去洗,想留着以后如果亲生父母找来好有个信物。她给孩子用热水擦洗身子。这是一个小男孩,长的很健康,头上是一绺绺黑发粘着一块块头皮屑,孩子身上散发着母乳的气味,这时孩子才闭着眼睛啼哭,声音嘹亮;释放后的自由,红萝卜似的小脚丫胡乱地蹬踏——估计是刚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她们给孩子垫上临时的尿布,里面包了一层软绵绵的棉毯,外面换上了一件厚厚的旧棉袄。把原先包裹的棉布洗干净晾在门前的竹篱笆上,未承想这样一块破布居然还有人要——可见这小偷的境况更不堪了。没有奶水可供孩子,丽姐爸就省吃俭用,买来炼乳,冲上热水,泡成奶汁喂给孩子吃。
“从来没有闻到这样好闻的香味”,丽姐沉浸在往昔的甜蜜里,“放学回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甜甜的奶香味”,那香味太特别了,尤其在那个商品极度匮乏的年代里,没有余钱可以给亲生的孩子们买好吃的。丽姐像一只饥饿的小狗狗一样,将无名弟弟刚喝完的碗捧起来,舔啊舔,太好吃了!一辈子的味觉就烙在心海了——有一种回味叫“练乳味”,无法抹去,从未抹去,不能抹去。
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呢?七十年代初,我们伟大祖国卫星刚刚上天,全国人民都沉浸在无比的幸福和无比的自豪中,为充分表达这种喜悦之情,也寄寓美好的希望……丽姐妈带了一段时间,后来将孩子给了久婚未孕的同事大姐。
后来孩子长大了,隐隐知道一点往事,便来询问丽姐妈他的身世,可丽姐妈连他唯一的一块贴身信物也没保住,丽姐妈很惭愧,无言以对,只能如实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一遍又一遍,一次有一次,一年又一年的询问与解答。丽姐妈很无辜,也很无奈。
男子一直不理解,一直以为丽姐妈在糊弄他在欺骗他。如今男子早过不惑,丽姐妈也要进入耄耋之年了。“唉——,不理解就不理解吧,有什么办法呢?”她叹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