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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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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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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尘

坐在童年老屋的沙发上,我凝望着空气中飘飞的微尘。上午的阳光透过木窗棂直直地栽在屋内,将屋中的光影分割成边缘清晰的两界。在昏暗中沉睡的尘被光线所惊扰,翻腾着、浮动着,在空荡荡的屋内无声地舞着。每一粒颤动着的微尘仿佛被镀上了淡金的色泽,宛如在阳光的银河中无规则运转着的无数粒星辰。

忆起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四年间,我站在老屋的厨房里,看着身旁忙碌的家人,似懂非懂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间意识到我和他们是一样的存在,我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这使我感到惶恐而欣喜。在此之前,我常有种空虚的感受,即使家人和父母都在身边陪伴——在最初的意识世界里,我感到自己是孤零零地被抛到这个世间的。我刚模糊地知道,我是他们,他们也是我,未来的我也会像他们一样会经历生老病死,也会像他们一样生活。而我从自己的眼中看到他们,也看到这个世界,我看到的世界和他们看到的世界一样吗?“我”又真的能完全地融入“他们”吗?我望着屋里的那抹阳光,微尘毫无依凭地漂浮着,每一粒微尘都是相似的,却又互不相同、互不相融。微尘组成了群体,却又是一个个个体。恍然间觉得,“我”和“他们”如眼前的微尘一样被困在这束阳光里,随着未知的人生际遇浮浮沉沉。

在阳光下漂浮的微尘,能否察觉到自己本是一粒微尘?

离家后,我望着窗外工地上飞扬而起的尘土。在挖掘机的铁铲下,一撮撮土在静默中被挖起,悬在空中的那一瞬间散成了棕灰色云块般的尘,忽而又跌回地面重新融汇成土。尘混在土里,工地上的人混在尘里,像尘土一样被命运与时代的铁铲抛来抛去。想要挣脱的人和因种种缘由而被“土”的群体抛下的人,飘出来变成了空中的微尘。童年时屋里的那些微尘,或许也来源于某一块土的飞散。它们暂时脱离了土的束缚,脱离了地心引力,如同生出了翅膀一般飞腾到空中来,得以在阳光下舞出自由的律动——即使在阳光褪去之后,它们还会落回地上,再次融入土里。能够暂时脱离“土”而成为“尘”,飞到空气里走一遭,这样的经历对于一粒微尘而言是幸福的。

一粒尘混进了一块土里,尘的本体便消融了,只有在重新散成尘的时候,才能看清自己的模样。疫情袭来,我的“土块”被打散了,我被抛到外面来,成为了一粒散在空气中的尘,蓦然间回想起童年时飘着微尘的屋子,回想起最初的自己在被抛到这个世界时的模样。在时代前进的车轮碾压中,个体被一些模糊的名词所代表,个性被一些“时尚”、“潮流”和“要求”所遮盖,人的需求和情感被对欲望和压力的追求所胁迫,人的生存价值被社会上的利用价值所取代……人们用“尘”这个名词代替了所有的微尘,正如用年龄、性别、职业名称和社会地位代替了所有“人”的个体。身处于“宏大”的概念和群体里,人融入其中、身不由己、微不足道。而在尘土般“微小”的地方,人的存在却显得更“宏大”些了。在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之后,我独坐在自己蜗牛壳般的房间里,家里的猫卧在我的脚下打盹,窗外散落的银杏叶片覆盖着小区绿化带裸露的泥土,厨房里传来家人炒菜的“滋滋”声,珠颈斑鸠在远处的屋顶上呐喊……唯有此时此刻,作为一粒曾经飘在广阔社会中的微尘,我能够被看见、也能够看见“自己”的存在——在猫的眼里,在家人的眼里,在窗外的树木和珠颈斑鸠眼里,在街头巷尾熟识我的人们眼里,我作为重要的“人”而存在着。

散步时,我观察着五花八门的事物:从天上的浮云,到地上的蚂蚁,再到街上形色各异的人们。在家附近,人们都见过那些草木虫鸟——小区里因遮挡视线而被砍掉的行道树,有的来年很快地冒出了新的枝条,有的则一直没有动静;树木和草周而复始地枯荣,像彼此间打好了招呼一般;小昆虫这几年间变得多起来了,水池里的鱼儿换了几拨,刚新来了几只红嘴蓝鹊和小山雀,过段时间又不知飞去了哪里。人们都谈论着那些人和事——一个人在大冬天里坐在路边的河道中钓鱼,河边栖居着一个拎着几包东西的流浪汉,小花园里唱歌的老年人来来往往,遛狗的人又牵出了几只新生的小狗,街道上的盲人按摩店照常开着,在店中遇见患了绝症的女人和有先天疾病的孩子还在积极治疗……这里的人对树上出现的第一只新鸟和街上新出现的第一个流浪汉都是熟识的。在小街上,每一个生命都在以独属于它们的方式而存在着,并与周围的一切产生着种种联系,这种联系使得本如微尘般个体的存在变得重要。草木、鸟兽和人,都在此地占据着他们的位置,像散步的我一样观察着身边的一切,并被身边的人、小狗和鸟儿们看到。我知悉,在另一些“宏大”却冷漠的地方,草木作为公园中绿化的指标而存在,高楼冰冷地矗立着,一个人进去了便是进去了,病了便是病了,消失了便是消失了,仿佛他的存在只是在高速运转的都市里被抹去的一粒尘土。

我观察着小区附近街巷的人群和漫步中的自己,脑子里净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在辽阔的宇宙中,地球是一粒微尘;在茫茫人海中,我是一粒微尘;在广袤的小区里,蚂蚁是一粒微尘……对于蚂蚁身上的细菌而言,蚂蚁像地球一样宏大;对于宇宙中更大的星系而言,地球像蚂蚁一样渺小。而作为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我可以是宏大的,也可以是渺小的;我的想法可以无比重要,也可以像微尘一样随风散去——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样的小街上,原本“渺小”的人们在彼此之间的联系中变得“宏大”;而在被高效率和快节奏掌控的地方,原本“宏大”的人却在冷漠和功利中变得“渺小”。在无尽的时间长河和无限的宇宙里,一个个体存在的时间不过沧海一瞬,却在这短暂的一生中,如安徒生童话里的亚麻,每当觉得“歌儿完了”的时候,属于她的歌儿却总在换种方式继续着。在这里,渺小的花鸟草木与微不足道的人们,作为小街上的居民、他们所在的家庭成员和被自己所定义的某种角色,像一粒粒自由飞腾在空中的微尘而存在着、体验着属于自己的人生历程,并在这体验的过程中,因彼此之间的联系而使得自己、身边的人和事物,以及这段历程变得宏大而重要。

微尘般的人们,在广大的世界上不过占据着只属于自己的一个小小的点,这个点周边的人和事物围起来形成一个“房间”,人的体验就被装在这样的“房间”里。作为人尚可以挪动自己的位置,若是作为一棵树,自来到这个世间起,它们所处的点就已经固定了。若非人为的移栽,它们就要在一个地方待上一辈子。安徒生童话中的树精,因对巴黎的向往而挪动了自己的位置,却使自己误入了并适合生存的境遇里。树精只看到了巴黎的“宏大”,却没有意识到她所依存的栗树在巴黎是多么“渺小”,而自由的乡间却是真正适合她生存的“房间”。我在大洪村遇见过两棵老银杏树,沟壑纵横的树干上盘踞着苔藓和蛛网,树下掉落着叶片和残果。我抚摸着它们的树皮,仿佛能听到它们的灵魂在树干深处喃喃低语。它们在适合生存的村口从小树苗长到现在这般模样,历经岁月的沧桑变幻,世事在它们的眼中或许只如同过眼浮尘。在花溪河畔,也有这样一棵树,年岁不大其貌不扬,却承载着无数只白鹭的居所。白鹭选择了最适宜它们栖居的树,树也默许了白鹭们择居,每日都围在树的周边熙熙攘攘。草木尚且有自己适宜生存的环境,又何况是人?一个人长久地生活在一处,与这个环境产生了联系,这些联系的纽带便从此被装进他的人生里,跟随着他走到一个个地方。一旦遇到了和这个环境相似的地方,他才能感到舒适,想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人连同他身处的环境,以及那些与他产生联系的人们渐渐融为一体,正如生在乡间的一棵树本就不属于大城市,而是属于它脚下的泥土、仰望着它的野草和依附着它生长的蘑菇。身为微尘般的草木、鸟兽和人,有了最适合自己栖身的“房间”,便不必再心无定所地飘荡,能够像一粒蒲公英般扎下根来,好好地活下去了。

长大后,我许久都未曾看到微尘在阳光下飞舞的情景,却在人生中不断地体悟着微尘般浮沉的经历、微尘般来来去去的人和事。来到世间半生光景,不经意间便会沾染上一身尘土,走一阵可就要把它们抖落一阵。在广阔的天地间和高速发展的社会中,人如微尘;在人情的温暖与自然的庇护下,“微尘”们在属于自己的“房间”中舞动着,在苦与甜的经历中走过自己的人生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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