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怀想

下乡考察归来，我的鞋底粘着一块从路边带过来的泥土，为了不将车子弄脏，只得在台阶上将它刮去。这是过去地里最常见的棕黄土，因被雨水浸染而变得黏糊糊的，仿佛来自童年最常散步的田间地头。自打离开童年的乡间小院，进入城市中学习与工作，随着年岁渐长，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感受不到过去在纯粹大地上体验到的自然脉动，因对大地的怀想而一次次被身边的草木昆虫、城外的稻田和乡村旅游区所吸引。

城市虽也立于大地之上，却被各种冰冷 的材料、控温设备和人们的观念层层包裹，与真实的自然仿佛隔着一层无机质。地面的水泥、瓷砖和草坪隔绝了泥土，空气中的烟尘取代了泥土和草木的清新，对外在洁净和美观的追求将真实的大地越推越远。对于崇尚纤尘不染的城市而言，泥土是“不洁” 的、是“充满了细菌”的，孩子玩耍一定不能弄得满身是土，沾满泥的鞋子不能上车、不能上路……远离了真实大地的我们，难以再看见成片的新鲜土壤，难以回到在土地上自由嬉戏的童年，难以在真实的大地上体会自然的种种节律和四季变换。

人本生于大地，却如无根之树，为了便利的生活而只得在钢筋水泥的住所中栖居，而离与自己同根共源的、生长于大地上的自然万物愈发遥远。

童年时，人们与大地更为亲近。

我家所在的院子以田间的土地为基底， 一条叶脉般的道路串起院子、城区与水库，楼房和院落在围墙的环绕下，漂浮在广袤的稻田和菜地间。我们在树下的泥地里玩耍，用小木棍挖土，在水沟积蓄的淤泥中寻找肥硕的蚯蚓。走在满是泥土的乡间小路上，只须注意避开牛粪，裤子和鞋上粘点泥土稀松平常。居民楼后面有一片菜地，人们把地开垦出来，种上豆子和白菜。我同他们一起在地里播种，数着手中的豆种“噗噗”地落在挖好的土坑里。春季静待插秧的田地，新灌的水亮如明镜，旁边堆放着待插的一捆捆秧苗；夏秋的水田里翻腾着稻浪，身处其中远望无边。在田间裸露的泥土上，包裹着菜心的菜叶整齐地铺展着，茄子和番茄悬挂在茎秆之下，架豆被支得很高，嫩绿的豌豆苗铺满了一小片土地……蚂蚱在地面上跳跃，微小的癞蛤蟆满布在早春满是裂缝的稻田中，蟋蟀藏在地面的石缝里，翻开一块石头，五花八门的小虫子匆匆四散而逃。大地是草木的居所，是虫儿的居所，是粮食和蔬菜的居所，也是乡里人们的居所。一栋栋民房、村落和我们的院落点缀在大地间，如同田里的一块石头、一节树桩和一蓬杂草。

如今，生活的城市中，空阔的土地变成了星星点缀，越来越高的楼房和乱麻般 交织的道路一望无尽头。站在办公楼上远望，房屋挤挤挨挨，压抑的灰色屋顶和杂乱无章的街巷间，依然夹杂着些许本属于 自然大地的绿意。小区里一楼住户院中种着蔬菜和观赏花卉，楼上住户阳台上放置着盆盆绿植，人们不肯放过一点空闲的土地，努力寻求着与大地上的作物共处的机会。记得看到网络上的一个调侃，称中国人的种菜天赋已经征服了世界，只要哪里有一片空地，就绝不会放过把它们都种上菜的大好时机。自古以来的农耕文化，使得人们与作物生长的土地形成了在内心深处难以割裂的联结，自给自足的田园理想镌刻在灵魂里。人们心中那无法割舍的大地怀想，化作了阳台上和院子里的一盆盆蔬果，化作了房前屋后见缝插针的菜地，化作了城市中的片片菜园和果园……在钢筋水泥丛林所阻隔下的大地余韵，却在人们的家中、小院中、高楼缝隙的绿地里被保留和唤起。

雨后走在城中的路上，一只蚯蚓在水泥地上无奈地扭动着身躯，人来人往却无人对它留意。被雨水浸润的土壤使得蚯蚓难以呼吸而钻出来，却被水泥地阻挡了回到大地里的去路。它们本属于大地，本应无拘无束地穿行在大地里，如今在城市中谋得一片适宜居所的同时，却不得不面临更多的考验。我用纸巾包起蚯蚓，将它送回绿化带的土地里。忆起我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找到过一只离开土壤的蝼蛄，它们本应深深地躲藏在田间的泥土里，在城市公园却现身在外。蚯蚓和蝼蛄是大地在城市中的符号，大地存在于城市里，却像这些虫儿一般，不得不适应城市中的环境，以各种形式与城市共处。城市的土壤里住着许多像蝼蛄、蚯蚓这样的小生物，它们一边扮演着原本在自然界中的角色，一边需要面对城市的人群、污染、噪声和人造 的环境。不知身处于城市土壤中的虫儿们能否安之若素，对城市中的环境泰然处之？不小心离开了城市绿化带中那片窄窄的土壤，而沦落到冰冷水泥地上的蚯蚓和蝼蛄， 是否会怀想本就属于它们的那片大地？

虫儿们赖以生存的土壤，也同样吸引着对自然敏感的人们。一阵骤雨结束后，混杂着草木香气的泥土腥甜气味喷薄而起，浸润了被雨水打得微凉的空气。这种气味是放线菌等细菌释放微小孢子和代谢 产物所产生的，却引发了人们对土地的种种怀想与追思。纯净的泥土气息，是春雨、 乡间和青草地，是最为淳朴的“地气”。土壤与血液都带着腥气，或许山石组成了大地的骨骼，河流组成了大地的筋脉，而土壤正是大地的血肉。嗅吸着土壤的气味，仿佛能感受到大地深沉而旺盛的生命力。这种自地球诞生以来一直延续至今的蓬勃生命力，孕育了多姿多彩的自然界，承载着人类和自然万物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人终究无法离开孕育自己的大地而生存，在城市之外的大地是如此广袤，有着种种独特而引人入胜的肌理与脉络。从飞机上向下看去，山脉与河流，平原与台地，以及处于大地间的一座座城市，构成了一幅幅油画般的美丽图景。想起去北方平原时在空中俯瞰到的大地，有着沟壑纵横的 平原与四方平整的田野，规整的房屋和城 市，以及带着苍劲山脊线的巍峨山峦；在 沿海城市俯瞰大地，天际线之下连绵不绝的海岸线顺着淡黄色的海滩铺展开来，城市、平原和森林顺势向内延伸扩展，观之令人心旷神怡；俯瞰家乡的大地，那圆弧曲线形的群山间布满了层层梯田，不规则形态的城市和穿城而过的河流，组成了山地丘陵区域的独特景色。每个地区因地质条件和自然风貌所自然形成的大地肌理，是当地自然风貌的最直观反映，体现着一个地区、一方水土的气场与性格。

人立于大地之上，大地坚定、踏实而包容地接纳着人。流水会发出潺潺的声响，天象会流转和变幻，大地却始终静默无声，承载着万事万物而不求回报。传统文化将大地比喻为母亲，人们脚踏着大地，在大地上耕耘与开垦，在大地上建设与破坏，大地用沉默的肩膀托起山峦与河流，托起森林、草原和田野，托起城市与房屋，托起四季变幻和岁月流转。大地承受着在其上的一切生命活动，被时间和气候所带来的种种变化所雕琢，并用时间的流逝将自然和人类所带来的创口悄然抚平。人们在大地上自顾自地忙碌着，为了自己的欲望和追求，盲目地奔走着，却遗忘了脚下为自己默默奉献的大地。大地用母亲般的奉 献与包容与人们相处，人们却无法包容鞋上的一点泥土，无法理解城市夹缝中的几片菜地，更不屑于解救城市地面上落单的一只虫儿……

我不想磕掉这鞋上的这块泥土，它使我怀想忽视已久的大地。这块泥土孕育着作物，孕育着蚯蚓和蝼蛄，孕育着城市和村庄，也孕育着我的血肉。大地是一块泥土，是茁壮成长的庄稼，是雨后的泥土芬芳，是路边的小虫，是自然地貌和人类活动组成的美好肌理……

我们的生存离不开大地，正如我们的生存离不开母亲，我们却一次次地忽视了她们的付出，甚至于忽视了她们的存在。大地从来不曾言语，也不需要言语，而作为生存于大地之上、长年接受着大地最朴实恩泽的人，怎能看不起最洁净的泥土？怎能用城市和自以为是的“文明”让自己高高在上，将自己与同处于大地之上的同胞生灵们隔绝，为了满足自己无止境的欲望而对大地进行破坏和掠夺？怎能忘记了对孕育自己的大地母亲的保护和珍视，忘记了自己本就是大地上最普通的一员？

感谢这一块泥土的警醒，使我怀想起脚下这片忽略已久的大地。无论世事怎样变幻，我们应当始终对大地心有敬畏，对大地的恩惠心怀感恩，对大地上的生灵心存善念。

（原文刊载于《绿叶》2021年9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