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封控已有十来天光景。午后,只得百无聊赖地倚靠在窗前,看着蓝天流云被防盗窗的围栏分割成一个个齐整的片段,偶有飞鸟漫不经心地划过天际,在我的视网膜上印下飞蚊般的影子。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的眼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亮点,接着慢慢扩大,变成了一片奇异的闪光。这片闪光遮住了我的一部分视野,却又似一个幽灵般的影子,随着我视线的转动缓缓漂移着。这种感觉在持续几分钟后消失了,从那以后,蓝天和缓的光芒在我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直视的闪光与影子。此般经历,使我再次感受到生命的无序与无常。不时出现的闪光与影子,挡住了我一部分的人生道路,却点亮了我对生命的另一番体悟。我恐惧着它们的来临,在失去视野的不安感中,在对明天能否看到光明的不确定感中,小心翼翼地读书、工作、生活。
倘若生命如一道闪光,死亡则宛如一抹笼罩在每个人头上的影子。切身体会过生命可能在刹那间消逝的无常,便更加珍惜活着的每分每秒光阴。小时候,我因哮喘发作被送往医院急救,吸氧的设备插进鼻腔里,是冰冷的、湿漉漉的。回忆那时的情景:一张孤独的病床放置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我在一旁俯视着病床上的人,隐约感到那个人就是我。这一幕诡谲的画面,或许是我儿时的梦境或经历经大脑的加工后形成的印象,或许是濒临死亡的经历为我留下的记忆残片。史铁生说,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每个人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冰冷的、孤独的死亡,却又避讳着提及它。前段时间,得知我的一个亲戚、几个朋友患了抑郁症,死亡对他们而言变成了不应被回避的话题,我却难以同他们谈起,难以用一种恰当的态度面对。为了逃避濒死的寒冷与孤独带给我的那片影子,我迫切地靠近光与温暖,迫切地回避着死亡的阴云。太阳在蓝天下光芒万丈,我却因充斥在眼中的闪光和影子而感到目眩。即便如此,我依然渴求着阳光,我如向日葵般趋向着太阳。
随着年岁渐长,眼中的闪光感得到缓解,遮蔽视线的闪光与影子许久未出现了。我自幼爱看天上的白云来来往往,一些无关紧要的思绪,被白云慢吞吞的步伐牵拉着,飞向那九霄云外的宇宙边缘去。居于一隅的躯体,与无法被关住的想象力,好似难以调和却杂糅在一起的影子与闪光,变成了漫无边际的梦境。在午后广播的乐曲声中,一个彩色的物体在我的脑海中随着音乐的节奏旋转,它的周围满是旋转着的光环。在变幻着的乐曲声中,我品尝过黄瓜在夏日池水中浅黄绿色的清凉,体验过茂密丛林深处的静谧与寥廓,嗅闻过和风下微醺的女贞花香……待梦中的幻境褪去,我回过神来,身边一切如常。我的灵魂,在音乐响起的一刹那间游荡到了何方?那些美好的音乐、画作与文字,加上与生俱来的一些特质,使我常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徘徊。
闪光和影子般的现实世界与梦境世界,融化在艺术作品里,搅成一团黏腻的奶油。那些实实在在的物体,笃定地存在着,宛若矗立在城堡边的巨大柱子。我抚摸着教室里的桌椅,坚硬而冰冷,油漆滑腻的触感在我的指间滑过,像一道闪光般明晰。而另一些事物,譬如一段音乐所带来的嗅觉、味觉与幻觉,一篇文字里或苦或甜的滋味,大自然的阳光、微风与花草香气混杂在一起的愉悦感受……譬如童年里那些似真似假的精怪传说,傍晚朦胧的路灯下鬼魅般的树影,不经意间应验了的梦境与言辞,一棵孤独老树的喃喃呓语,一只葬礼上飞升的仙子般的蛾……则像飘飘忽忽的影子般难以言喻。闪光与影子交叠着,现实与梦境的两个世界便交融起来,形成了眼前世界暧昧不清的模样。
我所看到、听到、触碰到的一部分世界,与我所梦到、幻想到、感知到的另一部分世界,构成了这个世界在我眼中的全貌。实体的世界,使我对生活抱持着基本的确定感;感知中的世界,使我对未知的事物永远心怀恐惧与好奇。看过一个报道,称不同的人对颜色的认知是不同的,世界在不同的人眼中,便有着万般色彩与姿态。若是加上那些动物,谁也不知谁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我的屋子,在家里小猫的眼中是另一番模样。而真实的屋子,与我和小猫眼中的屋子,更接近于哪个?真实的世界,与通过人的感官认知的世界,在庄子的蝴蝶眼中可能仅仅是一场梦。每个人都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梦境与现实所构成的世界中的独行者。
这几日,窗外的世界里漂浮着的混乱与嘈杂。我躲在屋内,身处于熟悉的梦境里。在迈入青壮年之后,梦常是杂乱无章的。我试图抓住一点梦的影子,试图从弗洛伊德的释梦中寻得一点闪光般的灵感,却常是无功而醒。在一些感触真实的梦境里,我潜进深蓝色的大海,体验着海水在面颊上的压迫感;我站在粉色的大地上,云彩旁的鲸鱼向天空中喷洒彩色的糖果;我在低空中吃力地飞行,看着自己的双脚缓缓脱离地表……母亲说,她的梦是黑白的,而我的梦向来是彩色的。人伴随着梦而生,看不见摸不着的梦境,充满了虚无缥缈的影子,却依然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许多人眼里只有那个他们自以为的真实世界,那个由钱、房子、车子和诸如此类的事物构成的世界,认为艺术只会让人“活在梦里”。殊不知,梦的客观存在,又未尝不是另一种真实。
眼中的闪光许久未出现了,我却再次陷入了对生活的迷茫。疫情使得许多魔幻现实主义的名词涌现出来,世界漂浮在梦境与现实交织的境地里。一些事发生了,人们再也回不到安宁的往昔。想想那些科幻作品,可以用时光机穿梭到那个冬季之前,可以用外星人的科技将肆虐的病毒除去……在脑海中放了一圈电影,每日的生活照旧。常态化的核酸检测,常态化的防控管理,人们常态化地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今晨,一阵婉转的鸟鸣将我从梦里唤醒,曲调弯弯绕绕、百转千回,好似一股流淌的清泉。想起躺在外地的床上听到的鸟鸣声,想起在过去在求学时的种种不易……许多事在当时看来确是巨大的困难,过后察觉到也不过如此。正如蔡澜在书中所言,没什么大不了。眼前的这些时日,过几年再看,也许真没什么大不了。
面对不确定的处境,在无所依凭之时,我惯于回到艺术的、梦境的世界中寻找寄托与慰藉。这几年的现实世界,一道道犀利的闪光划过,许多悲哀的消息无情地切割着人们柔软的心。无论如何掩饰和隐藏,人终归要面对自己的真实感触。即便把心中最隐秘的情感丢进保险柜,甩到角落里去,也难以避免它们被现实里一些事件撕扯着,不时强烈地跳动几下。艺术家把真实的自己埋进文字里,埋进画作里,埋进音乐里,将那些影子般隐秘的事物,那些爱意、欲望、思绪与梦境,一股脑儿丢进了艺术作品里。现实世界里的闪光太过于刺眼了,一些敏感的灵魂便羞赧地躲进了一本书、一幅画、一支乐曲里,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人在现实世界里生存的岁月,不过几十年光景,而艺术的梦境世界,却可能让艺术家的一部分灵魂长久地存在着。远古时代的现实世界消亡了,远古人的梦境世界,却被印刻在岩壁上,恒久地留存着……
这一夜,我坐在自己的书房里,恍然间看到那些来自于现实世界的闪光,与来自于梦境世界的影子,在虚空中交相辉映,汇聚成一支汩汩流淌的曲调。活在现实世界与梦境世界间隙中的我,在无数闪光与影子带来的割裂感里,小心翼翼地在纷繁复杂的人世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