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是草木的居所。这几日,润泽的春雨刚落,嫩草忽地蒙在棕褐色的潮土上,遥看似一团淡淡的雾气。沉船般的枯木在大地上沉睡了一冬,春天的第一缕暖风,使腐朽的木质表面覆盖起一层密密的苔藓,缝隙里冒出了几丛白生生的蘑菇。婆婆纳、堇菜和荠菜花散落于枯木旁的草地上,更多的野花在草丛里轰然绽放,仿佛是一夜之间被抛洒到大地上来的。新芽和花苞生于树枝的腋间,似绒绒的雏鸟,在暖阳下如风帆般膨胀起来。
草木托举着鲜活的春天,自茫茫的野地上蓬勃地升起。
我曾从事野外考察的工作。在繁忙与劳顿中,时常渴求着与野地里的草木安静地相处,渴求着独自在荒芜的山谷游荡。城市里塞满了欲望与闲言碎语,马路里塞满了匆忙的车,车里塞满了疲惫的人。人们挤挤挨挨、互不相让,与世无争的草木便藏到悠远的山谷里,隐遁在寂静的林间,被暖阳、雨露和微风轻柔地抚慰着。乘车在颠簸的山路上向山间行进,心情是雀跃的、激动的。我知晓,无数被纯净的大自然所恩宠的草木,栖居于郊野中远离尘世的清净之所,亟待抚慰在尘世间焦灼、污浊而浑浊的灵魂。
一日,因工作之便前往山野,独立于高耸的群山脚下。山林草木苍翠而清幽,飘忽的鸟鸣滑过耳畔,风丝丝缕缕地流淌着,一只山鹰在我的头顶盘旋。几年来,我在山野里结识了一些草木友人,那是盘踞在山中树枝间的石斛、生在山崖石缝中的孤树、高原之巅成片的淡紫色韭菜花、山顶清冷雾气笼罩下的松林、山谷里梦幻般的紫云英花地、峡谷淙淙流水上的原始桫椤林……草木友人们在野地里声声呼唤我,天籁般的乐音在寥廓的山谷里回荡着。俗世的生活常是凌乱而无序的,在草木的陪伴下,我却从未感到孤独过。
草木栖居于山间的野地,亦栖居于田间的野地。广袤的田野张开臂弯,包容着每一株草木,也包容着每一个向往自然的人。
闲暇时,我常漫步于城郊的田间,寻觅那些熟识的草木。杜鹃、深山含笑、山茶、刺梨……斑驳的山花开放在田埂上,被微风拂动,轻轻摇曳。雨后,浓烈的草木气息猛地升腾而起,顷刻间融化在阵阵鸟鸣与虫声里。田野的大地在脚下震颤,如呼吸的节奏般悠悠起伏,吐露出泥土的腥甜。大块的云朵从地面上升起来,层层叠摞,一直堆到半空中去。风把田间的树弄得东倒西歪,风停驻了,风又刮过来了。水稻在新灌的田地里泛着微光,兽毛般温顺地贴俯下去。渠水向着天边流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田野尽头的远山下。渐渐地,炫目的日光褪去了,成束地收拢于大地之下,为山巅的群树涂抹上熹微的余晖……在野地里,我难以分辨,使自己感到一阵阵触动与欣喜的,是馨香的气味、悦耳的虫鸣鸟音、凉爽的春风还是和煦的阳光?大自然那难以言喻的神性,似薄纱般的微光,倾覆于大山、田野、云霞、流水与草木之上。
疫情袭来,出行不便且身体抱恙,只得暂别野地。空渺梦境里的青青草木,何时得以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