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鱼
1
沉闷的早晨,记不清是星期几。我和妻子还在家里睡着。闹钟响了第三遍,“笃笃”、“笃笃”……突然间混进了一阵诡异的敲击声,听上去像一个醉酒的人不断用拳头敲击着窗玻璃。妻子猛然间从床上坐起,长发像瀑布般披散下来。在经济大萧条时期,妻子不幸患上了抑郁症。她的睡眠变得非常紊乱,总是在清晨惊醒,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嘴里神经质地念叨,还在枕头边放了一把剪刀。面对她的举动,我早就习以为常,正打算起来安抚,却感到今天的她与以往不同。妻子的双眼怔怔地盯着卧室的窗户,脸色铁青,嘴巴半张着,喉咙里发出一阵急促的叫喊:“快,快看窗外!”
我猛地起身,望向窗户那边。天空中压满了青灰色云块,血红色的雾气覆盖着远山和海面,房间的空气里带有一股潮湿的腥气。在灰暗的天色下,一个面貌模糊的物体在窗外一下一下地撞着,满是水雾的玻璃上竟被撞出了几丝裂纹。“那是鸟……吗?”我披上外衣,谨慎地靠近,用手指擦去玻璃上的水雾。妻子颤抖着走到我身边,停下来看着窗外的物体,尖声惊呼起来。
“那是一条鱼!窗外有一条鱼!”
我难以想象眼前的情境。我们的房子在顶楼,窗外除了呼啸而过的风,没有任何东西能造访。上次出远门还是三年前,手机给生活提供了许多便利,使人们得以尽量待在安全的家里。前几天,我下楼丢垃圾时,不幸撞见一群聚餐的乌鸦,像是在阴险地商议着什么。除此之外,我甚至很久都没有下过楼。核污水导致的环境问题似乎在加剧,人们对此无可奈何,只得闭目塞听,浑浑噩噩地在手机屏幕里度日。手机上总在弹出令人深感不安的消息,什么雨水已经含有辐射啦,空气里的病毒含量又增加啦,哪里又打仗啦,不知是为了博人眼球还是真的。经受着各种亦真亦假消息的恐吓,我们已经很久没买过鱼,很久没有吃过鱼。正当关于鱼的回忆快要从我的脑海里抹去之时,一条青黑色的鱼,看上去是一条海鱼,却出现在我家的窗口,此时已经快要把我家的玻璃撞碎了。
窗外出现鱼该怎么办?
我在恍惚间拿出手机,想拍照发个朋友圈,再发个微博,问问科普大V:“窗外出现鱼该怎么办?”却迟疑了。他们肯定会认为我在造假。记得前段时间,有人在微博上发了一个海鱼在天上飞的视频,许多人在下面评论:“这图是AI做的!”、“这是造谣!”我也分辨不清,现在的AI技术早就可以模仿一切。手机上的消息可能是假的,视频电话可能是假的,专家的话可能是假的,身边的人也可能是假的。最后,那个博主默默地删掉了视频,大家也就一笑而过,没人当真。在二十一世纪30年代,人们没兴趣对一件事刨根究底。有什么意义呢?不如随心所欲,得过且过,活一天算一天。仔细想想,窗外这条鱼看上去像是真的,谁知道是不是高科技开的玩笑呢?
这么一想,我的心跳舒缓下来,纷乱的思绪也平静下来了。心理医生说,紧张可是健康的大敌,要用意念来对抗抑郁。深呼吸!熬过了那么多艰难的时日,我可不想再遇上什么事,光是照顾妻子已经费尽心力了。就算那真的是鱼,受到核污染影响变异了,谁又想承认自己第一个撞见?真晦气!
见妻子的情绪也平复了一些,我笑着安慰她:“别管外面那东西,走,吃早餐去。”妻子看着窗外的鱼,眼中含泪,似有些惧怕又有些不舍。那鱼还在撞,玻璃上的裂纹又增加了几道,我愤怒地向它挥舞着拳头:“滚开!”扶起妻子的肩膀,带她离开卧室,接着恶狠狠地摔上房门。
我在心里大吼:够了,已经受够了!借此让自己不那么心虚。一些事迟早会发生,我又能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2
早餐时间,我久违地打开电视。电视里一位专家说:“近日,一些市民报告在窗外看见了会飞的鱼,初步判定这是人类在经历创伤事件后产生的集体心理作用,又称为臆症。请大家平复心态,照常生活。”我故作轻松地吹了个口哨:“看吧,专家都说是假的。”妻子认真地听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白净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除了有点爱慕虚荣,她的心地非常善良,思想也很单纯,容易相信别人的话。这种性格在童话书里是优点,在人世间却是缺陷。
我竭力不去想那条窗外的鱼。早餐后,我约了心理医生来为妻子诊疗。我们尝试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森田疗法和传统的针灸疗法,没有一个是奏效的。只要她在手机上看到别人晒自己奢华的生活(那种东西铺天盖地、无处不在),抑郁症便会复发,一切努力前功尽弃。前些年来,人们在商业营造的泡沫鼓动下,疯狂地追逐着金钱和消费。直到经济大萧条开始,无数人失去了心心念念的上流社会生活,留下的却是一大笔负债。人们毫无办法,毕竟这不是努力挣钱或是努力自责就可以解决的。妻子在此期间承受了强烈的心理落差,仿佛从天上掉到了地下,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遏止的痛苦和自我攻击。这不怪她——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就是如此,好像没有了金钱和奢侈品你就什么都不是,人们会看不起你,你只配去死。
随便怎样,就算活着是一场灾难,去死也并不容易。人们患上了心灵疾患,一些人又可以大赚一笔——只有经济利益最重要,反正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
家是最后的避风港,所以我喜欢待在家里,并尽心维持家中的平和,即使是虚伪的平和。心理医生来了,语无伦次地和妻子交谈了半天,试图从她胡乱涂鸦的房树人图画里看出她的心理疾病是否有好转,让人怀疑是否心理医生本人也有心理问题。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要你不抱希望,便也不会失望。想来,我和妻子的婚姻起始于一场催婚,在尚未互相了解时便凑合在了一起。我们之间或许有爱,或许没有,或许是我想多了。有什么办法呢?一旦到了年纪,人就不得不结婚,尽管我们还没学会怎么去爱,甚至没有完全地长大成人。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当心理医生离开的时候,我快要忘记那条鱼了。拿出手机准备点外卖,却被告知外卖停送了。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窗外的天色变得更加阴沉,乌云铺天盖地低垂下来,黑压压的一片。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大概又是人群在街上抢生活物资。要是食品再次短缺了怎么办?我正打算出门买一些,却听见卧室里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声响,仿佛来自泰坦尼克号与冰山相撞的那一刻。妻子再次尖叫起来。
我推开卧室门,只见那条会飞的鱼孜孜不倦地撞了一个上午,终于撞碎了窗户的玻璃。此时,它正躺在一地的碎玻璃里,挣扎、翻腾。我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部科幻恐怖电影。
3
我微笑着走过去,若无其事地把鱼捡了起来。指间鱼鳞的滑腻感是如此真实,我感到一阵反胃,尽力用理智压制住自己的生理反应。妻子惧怕地躲在门后,偷瞄我的眼神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我自认为早已无所畏惧,在经历了病毒、战乱、经济萧条和生离死别之后,区区一条会飞的鱼,能拿我怎样?再把它丢出窗外就是了。只要我这么做,我的家依然是平和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无论如何,掩耳盗铃可比解决问题容易。
我站在窗前,破碎的窗扇中不断地涌入腥甜的暖风。突然,指间的鱼猛烈地挣扎起来,直至从我手中滑脱。我在惊愕间愣了一阵,那条鱼便伺机径直地向着我的妻子飞去,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悬停在她面前。按理说,鱼离开水是不可能存活的,更别说在空中飞这么久了。我却在近距离间看到,那条鱼的两腮处生有类似翅膀的物体,鱼鳃也与通常的鱼不同(请原谅我的生物学知识极为浅薄,不能准确描述出它的结构)。在混乱中,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专家的话——对,这是幻觉,是集体癔症导致的幻觉!即使它在我手中的滑腻触感是如此真实,也是一场幻觉!
我连忙向妻子大喊:“别碰那条鱼!它不是真的!”
为时已晚。妻子像着了魔一样,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鱼,嘴角浮现出一抹缥缈的笑容。鱼落在她张开的手心里,尾巴抽搐了几下,眼睛渐渐失去了神采。妻子拿着鱼走进房间,仿佛刚从菜场回来一般。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脑海里一片空白。电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我耳边飘着,仅剩下的那个频道,一遍遍地回放着同一个专家的话语。我听出来了,那机械般冰冷的腔调,是AI而非人类的声线。窗外人群的喧闹声越来越响,我的心紧张地悬着,眼前的景物像龙卷风过境般,被汗水模糊成虚幻的一片。
蓦然间,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穿透凝滞的空气,宛若海上雾霭间冉冉升起的旭日。随之而来的是锅碗“叮叮当当”的声响。诱人的鱼香从厨房飘出,葱花的鲜香、尖椒的辛辣……一点点刺激着我鼻腔的黏膜。我的意识逐渐恢复,扶着墙走出卧室,映入眼帘的是笑靥如花的妻子,手中端着一碗刚做好的红烧鱼。
自从妻子患上抑郁症以来,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灿烂的笑脸。
4
此刻,那条撞碎了我家窗玻璃的飞鱼,和葱花、尖椒一起躺在老旧的青花瓷碗里。妻子坐在桌前,幸福地吃着这条鱼,一点点地吃下了这条我一直想要否认的鱼。在我完全回过神来之前,妻子已经把鱼全部吃完了。她满足地叹了口气,紧接着,瘦弱的身体不断地痉挛,抽搐。她开始趴在地上呕吐,四肢扭曲着,翻滚着挣扎,好像一条濒死的鱼。
我无力地看着妻子独自承担吃掉这条鱼的后果。或许她早已预料到这一切,在抑郁症发病后,打算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并不幸福的一生;或许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实在想吃鱼,毕竟我们已经很久没吃过鲜鱼了。全家人和睦地围坐在桌前,吃着长辈们做的鱼肉菜肴的情景,自核污水在海洋中扩散之时起,已然成为回忆。
我抱起妻子,她的瞳孔散开,在病魔折磨下瘦弱得像一具骸骨。她气若游丝地呢喃着:“奶奶,我终于吃到红烧鱼了,我好想吃你做的红烧鱼……”在濒死的幻觉中,她看到的不是那些曾经狂热追求过的金钱和奢侈品,却是和奶奶幸福地吃着红烧鱼的童年。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我站在窗前,看清飞在窗外灰暗的云层下的并非乌鸦,而是无数青黑色的海鱼。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际炸响,带有放射性物质的雨水如擂鼓一般,一滴滴从窗子的破损处打进来,疯狂地冲击着地板。路边的街灯逐一熄灭,无数形态怪异的海洋生物像潮水般涌上马路,浓烈的腥气带着阴冷的死亡气息在这座城市上空扩散开来。至此,难以掩盖的事实不断地显露,核污染漫长的恐怖效应才刚刚开始。而我又该何处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