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山之“野”

一

十月，我携家人来到雷山县白岩村。此时正值收稻季尾声，流云缱绻，水田里稻茬稻穗各半，微风中氤氲着清淡的稻香与燃烧秸秆的焦香。我难以遏制对山野的向往，心中涌起阵阵激动。历经人际关系的争斗、跌宕的境遇和徒劳无功的工作，我再次走进被杉木和松林层层环绕的雷公山，寻求心灵的休憩和疗愈。

雷公山的自然，给我纯粹的“野”的印象。在封山育林、退耕还林等一系列生态保护政策的指引下，雷公山呈现出原始的山野韵味，几乎不存在破坏后再建设、再保护的痕迹。在山脚下的白岩村，自古以来流传着“化作白色岩石的巨龙栖居在林中，庇佑着一方水土”的神话传说，人们以农耕为主业，保持着对自然、对鬼神、对天地的敬畏与信仰。森林保护被纳入村规民约，在当地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村中苍劲的古树、山间郁郁葱葱的林木与清澈见底的河流与山泉，彰显着历年来雷山人民在生态保护上取得的成效。

敬畏自然、保护生态环境，对于雷山人民而言，是自然而然的，是刻在骨子里的。田间耕作的村民自然而然地融入梯田，梯田融入群山，群山融入雷山大地，人与自然完满地融为一体。

走在田间，金黄的稻穗下穿梭着游鱼光滑的背脊。我应家中孩子之托，问询能否参与稻田捕鱼的活动，村民说：“这个季节水太凉，不适合下田。”惋惜之余，恍然间意识到，思索良久的天道规律，就体现在这淳朴的话语中。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的活动需要顺应自然规律进行。长久地生活在城市里，灯光消弭了黑夜，水泥与混凝土消弭了泥土，空调消弭了真实的气温，车水马龙的喧嚣消弭了四季变幻，我逐渐失去了对自然节律的感知力。而在乡间，人们知道何时水凉，何时播种，何时耕耘，何时收获，何时歇息。人们顺应自然规律劳作和生活，不过多地破坏也不过多地建设，不扭曲自己的天性也不扭曲自然的天性。自然的神灵庇佑着广袤的梯田，赋予这片土地难得的静谧、美与和谐。

顺应自然规律、诚恳生活的人，也得到了天道的嘉奖。长远看来，绿水青山的价值，远比世俗意义上短浅的价值贵重。

二

一条山间道路始于白岩，通至雷公山响水岩瀑布景区。借由去瀑布游玩之名，我们徒步穿过雷公山成片的绿树、农田和山野，感受着大山里纯净的空气与澄澈的日光。城里琳琅满目的橱窗难以吸引我驻足，而置身于大自然，随处是令人愉悦的事物，随处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路旁，一条白狗热情地迎上来，随我们走走停停，在泥土里撒欢打滚。鸟儿婉转的鸣唱在我们头顶盘旋着，忽左忽右，抬头却不见鸟影。林子太深了，目及之处净是层层叠叠的浓绿和翠绿，树木挤挨着，交织成密不透风的壁障。因山中树种多为松科或杉科植物，即使在深秋时节，尚无一片黄叶。夏日的雷公山能让人感受到蓬勃而厚重的生命力，仿佛在卯足了力气向上生长一般。入秋后，山中树木的生长暂缓，它们沉稳地矗立着，像村口歇息的长者。

清风拨撩着群山，芒草摇曳，草丛间散落着斑斓的花朵，点缀着熟透的小番茄和鲜嫩的南瓜，路边散落着榛子绿色毛球状的果实。一切都被自然的“野”所包裹，神圣的静谧在山间万物中显现。我难以忍受嘈杂的环境，却拥有对自然之美敏锐的感官。荒野、河畔、寂静的林间，我不断地寻觅着这样的场所，寻觅着在自然中散步的幸福。正如作家爱德华兹在《自传》中所言：“上帝之美德和睿智，其纯洁和仁爱，似乎显现于万物之中；在日月星辰之中，在蓝天白云之中，在青草鲜花之中，在树木流水之中，在所有的自然景观之中。”脚下的山谷间响起空灵的水声，我不禁加快脚步，迷醉在雷公山难以言喻的静美里。

为弥补久居城市的压抑感，我们来到空寂的雷公山，似归林的羁鸟，大人、孩子，一行人冲着空旷的峡谷呐喊，再侧耳聆听林上空渺的回声。最开心的当数孩子，走了一个下午，竟不觉疲惫，采芒草、捡榛子、看昆虫，载歌载舞，对什么都好奇。美国著名作家梭罗在日记中写道：“大自然不受人类习俗和制度的左右，奉行别样的公道和正义。”孩子和有赤子之心的大人，受困于社会约定俗成的冗杂制度，却能在自然中寻得无拘无束的欢愉。

儿时，我们在自然中幸福地玩耍，与泥土、草木、花果、虫蚁鸟兽为伴。长大后，我们徜徉在林间，被幸福的童年所滋养，并把这种对自然的热爱传递给下一代。

历经一个下午，我们来到雷公山脚下的一处河滩。夏季，这里流淌着潺潺的山泉，现在恰逢枯水季，滩上仅剩一点残水。预想响水岩瀑布水流亦不大，遂原路折返，待下一个春日的涨水季来临。

三

早晨，白岩山间的云雾尚未消散，鸡鸣在村落上空悠远地回荡着。我们穿过金黄的田野，沿乡间小路向村落下方的河畔走去，蓦然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充盈着无数鲜活芳草与野花的海洋。山谷中芜杂地生着硕大的芭蕉与高耸的杉木，诱人的暗红色无花果长在山谷边缘。野花遍地都是，繁星般落满了山野。圆叶风铃草淡紫色的花朵似铃铛般垂挂着，毛茛的黄花细小而秀丽，蓼属植物的粉花像精致的胸针，金银花不时吐露着沁人心脾的芬芳。扛板归、鹿藿、悬钩子……多姿多彩的野果宛若藏匿在草木中的宝石。

仅仅在这条山谷间的小路上，就生长着这么多奇特的植物。我不禁想，又有多少稀有的动植物，藏匿在这茫茫群山里？

小路边，清澈的水流潺潺地流淌着，或许是田间水渠，或许是自然形成的山泉。我一再写到雷山的水，它是如此纯净而无染，水下的卵石清晰可见，水中鲫鱼悬空般地游着。用手轻触，水流薄纱般温润地滑过指尖，仿佛可以盛下碧空中安闲的云朵。纯净的水滋润着稻田，滋润着苗族村寨，与这片葱郁的山林相映而相宜。

午后，我们驱车离开白岩，阳光慷慨而澄澈地洒在这片秀美的沃土上。密林掩映下，充满“野”趣的雷公山安详地栖居在重重山峦间，宛若一个动人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