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物语

海物语

海玻璃纪事

探访山东威海刘公岛的一片海滩，我寻到了向往已久的海玻璃。略带咸腥气息的夏风柔和地吹拂着我的面颊，脚下的细沙酥软似糕点，大海的胸脯像沉睡的巨兽般起伏着，慵懒地翻涌起泛着白色泡沫的浪涛。海玻璃翠绿或浅蓝的光芒闪烁在沙砾与贝壳碎片中，宛若淡雅而质朴的宝石。行走于碧海金沙间，我随意拾起一片片海玻璃，心里充盈着孩童般的愉悦感。

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能让你时刻在自然中获得美的享受。自然之美，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每片海滩上的物产都是不同的，通常有各色贝壳、牡蛎壳、卵石、裙带菜、小螃蟹、水母等。历经多片海滩，能找到海玻璃的却不多见。海玻璃并非大海的产物，这使得它的存在尤为独特。玻璃的碎片散落到大海里，在海水日复一日的打磨下，化作柔美的海玻璃被冲到海滩上。海水磨平了玻璃尖锐的棱角，使之变得温润如玉，获得了细腻的、磨砂般的质感。社会风潮般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打过来；随波逐流的人和事物，一次又一次地被冲走。海玻璃不动声色地在沙里沉潜着，经受着海浪的洗礼，承受着孤独的时光，渐渐变得圆滑而通透。岁月改变了海玻璃的外形，却未曾改变其本质。它始终保持着对“自我”的坚守，保持着作为“玻璃”的姿态。

无数块斑斓的海玻璃，在浅滩静水中发出淡淡微光。它们既无法吸引商业资本，也无法吸引收集名贵首饰的人，那些人和事物同样也诱惑不了它们。追名逐利之徒对它们不屑一顾，贪欲和私心难以企及它们的疆域。因此，浮躁的世间未能沾染海玻璃分毫，它们得以安然无恙地留在沙滩上。除了能真正发现它们独特的美的目光，它们不能、也不屑于吸引到其他目光。对于自己是否能被放在高级的橱窗里展陈，它们满不在意。世俗所推崇的那种价值，并不是它们孜孜以求的。安然地躺在蔚蓝的晴空下的沙粒间，呼吸着海上纯净的空气，足以令它们心满意足。

试想，源自于自然矿藏的玻璃，被人类加工、出售，变成窗户、家具或酒瓶的一部分。在结束了被人类利用的过程后，破碎的玻璃落入大海，复归自然。大海以广博的胸襟接纳着不被人所需要的碎玻璃，它们躺在大海里，如同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正如安徒生童话《亚麻》中所描述的那样，玻璃的“歌儿”并没有结束。一块“玻璃”的破碎与死亡，却意味着多块“海玻璃”的诞生。人的生命也是如此，每当你以为“歌儿完了”的时候，“歌儿”便会以另一种方式，再次以新的旋律奏响。

这群幸运的海玻璃！

卵石之美

威海的另一片海滩上有许多卵石，似米粒、似鸽蛋，形态各异，色彩斑斓。卵石有着极其丰富的质感与纹理——春光般明媚的橙黄、乌云般黯淡的青灰、大理石的双色条带、烟雨蒙蒙的淡白、点缀着繁星般亮点的黝黑、鸡血与石榴的艳红、月下森林般的墨绿……每一粒卵石都是一首绝妙的诗篇。

我拾起一粒粒卵石，长久地端详着。小小的卵石，在忙着拍照发朋友圈的人眼里是微不足道的。很少有人能停下脚步，细细端详微小卵石的美，这种美便与他们毫无瓜葛。在种种宏大的叙事下，一些语境反倒变得可疑，倒不如把目光交给天然淳朴、毫无虚伪的小小卵石。在卵石的美中，蕴含着世间最伟大的天真。

家乡的一些河滩上也有卵石，个头比这片海滩上的卵石更大些，最大的形似鹅蛋，色泽同样丰富。多年前，母亲在和同学外出旅游时，带回过一些雨花石，比卵石更加亮丽，仿佛裹了一层玉石的包浆。此次山东之行，在母亲的同学会上，人们畅叙过往，又谈起了那些雨花石。历经岁月流逝，日渐苍老的人们，依然清楚地记得留存在雨花石里的美好回忆。

归家后，我把捡拾到的卵石、海玻璃与海贝放进玻璃瓶里，浸上清水。看着它们，恍然间听见微凉的海风又一次掠过耳畔，大海缥缈的音色在房间上空游荡着。这些来自于大海的信物，携着山东之行的感悟与回忆，住进了我的生活里。

悬停的海鸟

一只海鸟悬停在蓬莱阁海峡的半空中。天色蔚蓝，海鸟平直地伸展着双翼，洁白的羽毛被海风吹得凌乱。当我注视它时，它正以一种机械般的滑翔姿势悬停着，忽然间翩然飞到海面，换了个姿势，再次悬停。看上去，这只海鸟仿佛是电脑中虚拟的画面，而它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海鸟的真实宛若虚拟。我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有没有可能也是源自于某种意义上的虚拟？

我无法揣摩一只海鸟的想法，毕竟能在半空中悬停的鸟并不多见。在外出考察时，我见过一只鹰，在山谷上空盘旋、悬停，宽阔的翅膀全然张开，一副想要拥抱大地的架势。目前我在城市里居住，很难见鹰。在童年的乡间则不然，不仅有各种鹰，还有成群的麻雀、电线上排成一行的燕子、树林里如水滴般鸣叫着的棕头鸦雀……在山鸟的陪伴下长大的人，即使身处于都市，也会不由自主地寻觅着鸟语和鸟影。海鸟和山鸟不同，海鸥和海燕的翅膀更厚实一些，有种与船桨、桅杆等海上事物的协调感。在烟台，数只海鸥浮在临海的浅水中，随波漂浮，像一艘艘袖珍的舰艇。

我再度凝望这只悬停的海鸟。它既不急着下海觅食，也不急着呼朋引伴，就这样兀自地停在半空，在海风与暖阳的陪伴下静静欣赏海上风景。海鸟下方的大地上，挤满了焦急的人。他们匆匆地到景点打卡，再匆匆地奔赴下一个景点，把自己的行程塞满，也把自己的人生塞满，以至于无暇感受这片大海。然而，诸多美景是要在“悬停”之时，才能一睹的。人们被一些观念驱逐着，不断地向前奔去。我却不断地给自己创造一些时机，以便在人生道路上暂且“悬停”一阵。

离开这片海湾，带着一颗随时可以让自己“悬停”下来的心，我再次踏上了旅途。

沙滩的金边

在烟台金沙滩，海水下细沙被阳光照射时的反光，宛如一道道金边。在海浪的冲刷下，浅海处的部分沙子形成了丘陵地貌般的褶皱。站在沙滩上，当视线、阳光和运动的海浪构成一个恰当角度时，你会看到金光在沙子所形成的褶皱上似琴键般跃动着，随着海水的起落时显时隐。这是自然赐予的奇迹！

自然中处处充满了奇迹。来到这个遍是奇迹的世界上，我们的生命本身就是伟大的奇迹。

自然从未为自己谋取私利，却不动声色地将诸多扣人心弦的美放置于每一个角落，等待着人们去发现，去享受。即使世间苦难重重，我们依然可以从细微之处，寻得诗意、寻得美、寻得来到这个世间的真谛。自然以对众生的道德，启示着人类，需重新审视道德的内涵，重视人与人之间的道德，重视人对自然万物的道德。天道的法则，以一种恶制衡着另一种恶，以一种善嘉奖着另一种善。处于世俗汲汲以求的金钱、名利、权势之上的，是更高的道德法则。

在大海的静谧中，隐匿着人类生命的本源。我感受到某种隐秘的事物出现在大海深处，感受到某种神秘的召唤在海风中响起。宇宙中无法被注视、无法被触碰，却可被感知的“道”之本源，存在于每一粒细沙中，存在于每一片花瓣中，存在于海上升起的每一道光芒中……“我们将从何而来，又将从何而去？”

当一道道金色的辉光自海滩上亮起之时，我注视着大海，体悟着大海，感知着“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