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碎笔

花海碎笔

1

时隔多年，山谷间那一片片繁花不时在我的脑中浮现，将我从沉重的现实中拖拽出来，暂且沉浸在如梦般轻盈的幻境里。闭上双眼，现实感渐渐消失，花海化作一片虹彩般的光晕，在暖阳的涤荡下温和地融化开来。微醺的花香、微凉的风、清脆的鸟鸣……调动各个感官，无数感受杂糅在一起，宛若夜空中怦然炸响的绚烂烟火。除此之外，在这片花海之外，一切都不复存在。

树影盘绕，我仿佛置身于斑斓的水底，眼前跃动着漂浮的光影。山谷的安宁与静谧笼罩着我，大地以它独特的沉默坦诚地接纳着我。

我不愿离开这里。我想，我本就是属于这里的。

在六盘水韭菜坪，我遇见了迄今为止见过最大的花海。在山巅高远的天色下，数不尽的淡紫色韭菜花连绵而生，编织成一片巨大的草甸。淡白与鹅黄的野花点缀其间，碧草茵茵，在凌冽的寒风中微微颤动着。我望着花海，那些色彩越发地浓烈，在我的眼底留下波纹般的光影。似乎，有无数星星般的光点，自花丛的缝隙间腾空，向低垂在头顶上方的絮状云块飞升而去。顷刻间，芒刺般的光华从云缝里溢出来，照亮了整个天际。花海那斑斓的色彩，经由阳光的提振，像是增加了好几个色阶，骤然间鲜活起来了。

一只淡黄色的瓢虫飞过来，停在木栅栏上，怔怔地望着我。我意识到，自己只是个过客，而它却得以长久地享有这片梦幻般的繁花。

即使，这片花海被某个人所占有，占有者却未必能像这只瓢虫一样“享有”它。花海是如此慷慨，对每一只路过的昆虫全然开放，却不曾收取过任何费用。昆虫们欣然享用着花海，却从未有过一丁点想要“占有”它的自私念头。

正如，人类可以赋予自己对自然暂时的“占有权”，却不可能真正“占有”这片大地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2

我寻觅着在自然中的审美体验（一些作家称之为“禅悟”或“神秘体验”）。譬如，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中写道：“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敏感的人通常会更加喜爱自然，源于自然有着无穷无尽的美，而几乎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心灵上的伤害。

即使无法剥离社会属性，人类在本质上仍是自然的造物，对自然的审美力源自于一种与生俱来的禀赋。

拿出手机，匆忙拍下一张风光照发朋友圈，与自然的接触就此结束，自然于你而言仅限于此。倘若你静下心来，慢慢走，慢慢感受，专注于冥想般的体悟而非对表象的欣赏，自然给予你的感受将更加深刻。甚至，在热闹的场合，自然可能是躲藏起来的，等你孤身一人时，才羞赧地现身。

对于孤独者而言，自然是绝佳的伴侣。

踏在韭菜坪花海木栈道上，吱嘎作响。花间蜂蝶萦绕，一路伴随着“嗡嗡”的环绕声。在贵州的景区常能见到花海，因播种养护方便，观赏效果好，被广泛栽植，像韭菜坪这样的纯野生花海却不多。比起人工花海，我更乐于去寻觅躲藏在山间的野生花海，毕竟，在山野中邂逅未知的事物，比按部就班地欣赏已知的事物更令人神往。我时常有种探索未知的冲动，或许源自于童年时在家乡安顺城郊荒野间游荡的经历。

几年前，在家乡的一处谷地，我寻得一片紫云英花海。当时正值花期，自公路遥望过去，田间一抹淡紫红色的烟雾袅袅地飘着。踏入其间，细碎的花朵塞满了这片草甸，花瓣顶端的淡紫色向下部晕开，每朵花都是那么地精巧而完整。随着风的律动，花海和草甸像大海的呼吸般轻柔地起伏着。花丛中盘旋的硕大黄蜂似鱼群，草丛里的白色石块似礁石……万籁俱寂，低沉而有节奏的蜂鸣与紫云英淡淡的甜香笼罩着这片田野，难以言喻的美充盈着我的心灵。

多年来，我难以忘怀这段经历。大自然总在不经意间赐予我爱与美的体悟，却从未向我索取过什么。

3

出于对荒野的向往，我选择在毕业时归乡。人造景观无法满足我对亲近自然的需求，毫无腥气的灰暗池塘、菜园般齐整的郁金香苗圃、精致却没有生机的花坛……林立的高楼好似困住羁鸟的囚笼！我即刻逃离大城市，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乡的山野，多年来时常行走在山水田园间。

生于大山的人，终归是要回到大山的。我属于这片大山，正如鸟属于天空，鱼属于水底，待错了地方便会出问题。你无法以世俗的眼光比较天空和水，正如你无法从一个人类的角度，来揣测鸟和鱼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自然而然地，我走进花溪。那时的花溪湿地刚建设不久，充满了荒野的韵味。这里有着四季各异的繁花，秀美灵动的碧水，水底潜伏的螺蚌、年复一年增加着的鸟群……我沉浸在自然带来的幸福感受中，不知不觉已是多年。人们常认为，工作在哪里就要在哪里居住，我却觉得，一个地方之所以能长久地留住人，还因这里独特的自然风景。几年间，工作不断变换，身边的人不断变换，社会潮流不断变换，唯有花溪的自然景色几乎不曾改变过。

沧海桑田，世事流转。即使红尘中的一切皆为空无，自然却是永恒的。

花溪十里河滩湿地中部有一片花田，是景区中的田园景观点。春天，那里盛开着油菜花，软糯的嫩黄花瓣浸润着略带泥土气息的芬芳，潺潺的水声自微暖的春风中渗进来，温润似珠玉般的鸟鸣响起来，令人沉醉。秋天，那里盛开着向日葵，一个个硕大的花盘朝气盎然地在枝端挺立，似梵高的名画，鲜艳的黄色仿佛被阳光亲吻过般。徜徉花间，烦恼自然地消散了。一些人喜欢和别人较劲，把一辈子都浪费在跟别人较劲上。花从不较劲，自己开自己的，自己为自己而开。

人和人争，争了半天什么也没得到。花不争，该怎么开就怎么开，就要开得轰轰烈烈的，谁也管不了。

4

前几天到花溪散步，明明还是冬日，玉兰、油菜、梅花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早早地开了，新生的柔嫩花瓣在熹微暖阳中是如此地惹人怜惜。料想到下一轮寒潮将至，花开得太早，便不得不经受一轮风雪的洗礼。那些花并不知情，依旧坦然地开着。

即使，寒潮明天就会降临，却不能阻止那些花儿趁着今天和煦的阳光尽情开放，展现出生命中最美的那一瞬。

雪落了，我坐在书房里，端详着秋日在郊野捡到的松果。松果内部藏匿的细小松子早已落尽，空荡荡的松果却长久地保留了下来。从上方看，花瓣般的大孢子叶层层展开，富有韵律感。从底部看，自中央向外扩展的形态结构排列规律，宛如一朵绽放的葵。我不禁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真是无处不在，人类粗浅的设计，怎能与造物主相较？

自以为是的人类，创造出种种鄙视链，以此作为否定他人和他物的理由，甚至一度以“万物之灵长”自居。凭借着这种天真的自以为是，理所当然地伤害着同类，伤害着自然的生灵。殊不知，在庞大的自然规律和自然法则面前，在温顺而美丽的自然生灵面前，真正渺小的一方又是谁呢？

世间没有恒常的强大和恒常的弱小，一时的强大并非肆意妄为、伤害他人的理由。

雪无声地飘着，在房顶与地面积下了厚厚一层。微小的雪花，每一片都是如此完整，形态结构是如此精巧；微小的雪花，积累起来却足以拥有压垮巨大的构筑物的力量。

我望向窗外，一片模糊的迷蒙。灰暗的楼宇正在被雪的花海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