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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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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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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味道

距安顺北街老屋的拆除已有三年。前些日子,我们回去探望,见整栋楼房被敲掉了一半,突兀地袒露着一个闪电般的豁口。砖石凌乱地落着,缝隙里又生出一些野草来。野草肆无忌惮地长,仿佛想要遮住这一院子的寂寥,却使得寂寥难以遏制地扩散开来。我站在野草间,恍然感到老屋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离我越来越远……

老屋宛若一艘鼓胀着风帆的大船,消逝在碎石满布的茫茫沧海里。我盛放在老屋里的童年,像破碎的肥皂泡般消散了。

微尘在老屋窗棂的阳光中翻滚,我坐在木椅上,爷爷在一旁唱着“长亭外,古道边……”,歌声在微尘中悠悠地漂浮着。老屋里少了一个人,墙上多了一个相框。人们说,我的太太(奶奶)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懵懂地听着,莫名的空虚感再次袭来,仿佛灵魂中有什么被抽走了。我极力想象全家人都陪伴着我,却依然无法消弭这种难耐的滋味。在我刚来到世间的头几个年岁,这样的空虚感时常在骤然间袭来,在骤然间消失。后来,我意识到它想要传达给我的讯息——人大抵是孤零零地被抛到这个世上的,无论身边暂且有多少人陪伴,人终将独自把这段旅途走完。

老屋里的光阴静谧而漫长。苔藓在洗手池的墙壁上织出柔绿的纹理,浴室的地砖上总是游荡着一队蚂蚁,蜘蛛在角落里年年结网。太太离世后,爷爷独自住在老屋里,练字、写诗、泡茶、作画,用数不尽的爱好排解着不为人知的孤独。他的三个子女时常携家人前来探望,一到周末,老屋里的空气便活泛起来了。爷爷家的伙食很好,我迫不及待地踏上老屋的台阶,嗅吸着溢满整个楼道的炖鸡鸭或排骨的温润香味。每家的饭菜香味都是有所不同的,一闻到最熟悉的那个味道,便知这里就是家了。全家人围坐桌边,喝着肉汤和鱼汤,吃着当季的水果、糍粑和点心,幸福在老屋客厅的空气里浅浅地弥散着。

岁月在每一餐饭食中安然流逝,那些熟悉的味道却未曾消隐过。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身边的环境时时流转。我身处在人群的喧嚣中,也身处在不断地结识与离别所带来的孤独中。我努力向前奔跑,想在变化的世界里抓住一些东西,却什么也抓不住。蓦然回首,我从未真的跑远,而是一次次被梦境拉回了记忆深处的家乡。

家乡在发展中改变着,家中饭菜的做法也随之改变。起初,父亲他们要做好糍粑和香肠迎接过年。糍粑在年前做,要先蒸熟糯米,用杵子打成粘稠状,包进蒸熟的小豆,搓成一个个圆形的、软糯的糍粑。香肠腊肉在冬至后做,要先把肉腌制好,灌进猪肠的薄衣,切出块状的腊肉,再用木屑与松柏枝熏烤。烤好的香肠腊肉挂在火炉边,琥珀般晶莹的油渐渐地从肥厚的脂肪里渗出来。随着时间推移,市场上能购买的东西越来越多,人们可以买到做好的糍粑和香肠腊肉,也就不再亲自动手制作了。打糍粑的石鉢就此退出历史舞台,变成了柜子下的“古董”。但无论怎样变化,老屋里饭菜的种类始终如一。辣子鸡、炖鸡、糟辣椒鲤鱼、香肠、腊肉、血豆腐……每年的年夜饭必备这些菜式,它们构成了我的一部分筋骨和血肉。

小时候,家乡的交通较为闭塞,导致食物的来源匮乏。洋快餐尚未出现,高档的虾蟹都很难吃到,常见的食材只有当地产的蔬菜、肉类和鱼。然而,家乡的餐饮却格外丰富,这里的人不适合做实业,不适合搞经济,唯独擅长的是做小吃。我的整个童年都泡在小吃里,就算吃不到大城市的高档料理,也心满意足。走在家乡街口,抬头望见一缕寥寥的青烟升腾直上,混入东林寺悠远的钟声里。青烟下方通常停着烤豆腐果或烤羊肉串的推车,独特的碳火气味不住地钻进鼻腔。多年之后,电炉和燃气炉代替了家中的碳火,小摊上的碳火却还在,以亘久不变的独特香味抚慰着喜爱它们的人。

我盼望那缕青烟不要在时间的流逝下消散,盼望着家乡小吃熟悉的味道,不要轻易地被改变。

比起一道菜或一间房屋,人更容易被一种价值观或社会风气所改变。过去,我和表姐在老屋的床上午睡,醒来时吃着爷爷蒸好红薯和花生。晚辈们常给爷爷捶腿,锤完后爷爷会给我们切一块红糖。我等着酥软的糖在舌尖融化,迟迟舍不得咬碎了吞下去。时过境迁,我回味着那块劳动换来的红糖的甜蜜,却见长大后的人们被纷繁复杂的社会所熏染,渐渐变成了另一番样子。一些人像扑火的飞蛾般,沉浸于金钱和欲望的诱惑里,一次次跌得鼻青脸肿。而我孤独地留在梦中的老屋,嘴里含着爷爷给的红糖,未曾从童年里走出来过。

拆迁的那几年,老屋和爷爷被岁月永远地留在了过去,而留下来的我们还要继续向前走。拆迁的创口在我心中刻下一道划痕,老屋住进了这道划痕里,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我不是一下子变成现在这样的,我是无数的过往一点点聚成的。有的人想要磨灭自己的过往,想要将自己全然地包装成社会价值体系下光鲜亮丽的形象,被社会虚假的评价体系所左右。而我跌进了社会的染缸,又被打了回来——社会的染料无法浸入我的肺腑。在我的身体里,始终埋藏着童年的家乡,埋藏着那些熟悉的味道,埋藏着一个个离去的人。这些事物对我而言的价值,远胜于社会既定的那些价值,使我全然无暇顾及他人的炫耀和嘲讽。

那些熟悉的味道,是我在一波波社会浪潮中,在清明与污秽中游走时恒常的心锚。

老屋的消逝仅仅是一个开端。几年来,诸多消逝接连发生,使我无所适从。随着拆迁的进程,家乡的一批房子倒下,另一批房子又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如今的街道半旧半新,是我熟知的那个家乡,却又不是我熟知的那个家乡。另一些消逝突如其来,打得人措手不及。邻居家会做药酒的老太太不在了,她的药酒也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家乡卖炸土豆的人不在了,那个有名的牙医也病退了……而当我为了家里的饭菜考量,无意间在厨房里做出了家乡炸土豆的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一些事物可以经由我的双手留存下来。我的绵薄之力,竟然可以挽留下世间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物,这给我带来了些许慰藉。

世界在巨变,家乡在巨变。房屋会变、人心会变、饭菜的做法会变,记忆中的味道却未曾改变过。我在厨房里烹饪,回忆着那些熟悉的味道——老屋里饭菜的味道、童年小吃的味道……在一个个熟悉的味道里,我感受着生命的存在。渐渐地。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遥远的事物变得鲜活。我沉浸在往昔里,一个个梦境在我的眼前生动地展开。我看不清外面的世界,却在内心深处回到了消逝已久的那部分家乡。我推开老屋的木门,爷爷坐在写字台前练字,我坐在他的身旁,全家人都陪伴着我,每个人都还是最初的模样……

过去的那种空虚感,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间的我,空无一物的灵魂,或许已被人生经历所带来的种种感受、被那些裹藏着回忆的味道所填满。家乡的味道时刻萦绕在我的梦中,与我共同走过人生孤独却丰盈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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