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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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站在烟台金沙滩景区空阔的海边，海水轻柔地拂过细沙，像兽类滑腻的舌般舔舐着我的脚踝。峰峦沟谷般的海浪有节奏地翻涌着，潮起潮落，似跌宕起伏的人生境途。近日，我借母亲同学会之便，赴山东旅行，额外安排了两天行程，定要看看烟台的海。我生于大山，自幼慕海。年轻时读到山东作家王月鹏的散文，被他笔下静谧而富有诗意的烟台所打动。文中那欲言又止的栈桥，充盈着哲理与忧思的大海，时常叩击着我的心弦。
每一段毅然奔赴大海的旅程，都未曾令我失望过。
为了弥补儿时没见过大海的遗憾，成年后的我，在旅行中探寻了许多临海城市，对大海有了更为深入的、直观的了解。原来，每一片海滩都有着自己的性格，像一个个截然不同的人。譬如，有的海滩上的贝壳是白色，有的海滩上的贝壳是紫色，有的海滩上没有贝壳却有卵石，有的海滩上洒满了海玻璃，有的海滩上能拾到生蚝壳、沙蟹和裙带菜……摒弃对书中海滩的刻板印象，我邂逅了一片片生动而鲜活的海滩。真实的大海一次次呈现在我面前，连同海风的微弱咸腥、沙粒细腻的触感与阳光在面颊上的温度，一并呈现在我面前。
站在广袤的大海面前，我全然地敞开自己，毫无掩饰、毫无顾忌地敞开自己。大海伸出坚实的臂膀，安稳地托举着我，抚慰着我，接纳着我。
来到烟台，与大海同在，我感到自己并不孤独，至少不比金沙滩上的那头鲸鱼雕像更孤独。正如梭罗所言：“我不比那嬉水湖中的鸭子或瓦尔登湖本身更孤独。”人本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包容着人，人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自然里。与自然共生、共处，又何来孤独？身处于盲目的人群中的孤独，比身处于茫茫大海边的孤独更甚。
二
烟台金沙滩，恰如其名，绵长的海岸线上铺满了淡金色细沙，触感柔腻而紧致，比别处的沙看上去颜色更黄一些。或因沙子质地特殊的缘故，沙滩在海浪的冲击下产生了瓦楞状的形态，宛若一道道隆起的细褶。漫步其间，沙子的细褶在脚底凹凸有致地滑过，酥酥痒痒的。
浅海的沙里藏着一种棕灰色扁形的鱼，猜测是某种比目鱼。我正走着，一条鱼忽而从黄沙里惊起，掠过我的脚背，在水中滑翔般地游了一阵，再次隐于不远处的沙中，动作宛若飞鸟般轻盈。这条鱼对我的存在毫不顾忌，或许是把我的脚踝当作了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人在大海边行走，鱼在大海里潜泳，我们同是天地间平等的一分子。
海滩上栖息着海鸥，以这种卧沙的鱼为食。海浪翻滚，海鸥落在海面上，顺水飘摇，像一艘艘袖珍的小艇。时而，海鸥捕到了一条鱼，衔在嘴里，还需蘸点海水才能下咽。想起在蓬莱阁的海湾空中，看到独独的一只海鸟（因距离太远，未能辨识出是海鸥还是海燕）在半空中时而悬停，时而滑翔，动作不似生物却似机械，令人诧异。
如庄子所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不是海鸟，又怎能用人类狭隘的眼光任意揣测和判断一只海鸟的行为？
海鸟们终归是为了海滩上丰富的食物来的。最近在新闻中看见，烟台海滩时常冲上来许多海鲜，引得人们纷纷捡拾，内陆地区的人看了好生羡慕。在海滩上，有拿着钳子赶海的人，也有带着孩子玩海的人。大家饶有兴致地在石缝里寻觅着螃蟹和生蚝，在细沙里寻觅着螺贝和沙蟹，玩得不亦乐乎。即使不在潮落时，人们也能满载而归。蓬莱阁附近的海滩上能拾到生蚝，礁石间藏着极小的蟹和螺类；金沙滩的沙中有许多沙蟹，海滩上遍地是它们挖出的小洞和吐出的沙球。我格外喜欢圆头圆脑的沙蟹，它们在小洞里时隐时现，忽而推出一个沙球，看上去十分有趣。
广博的大海，不论贫富贵贱，对每一个人、每一种生物平等相待，一视同仁。
三
在烟台金沙滩，我有幸看到一处奇景，毕生难忘。网上的景区介绍中未见对于此景的描述，只得凭记忆记录于此。
我在前文中谈到，金沙滩的一些沙子被海浪冲刷出瓦楞状的形态，这些瓦楞的褶皱在阳光、海水构成的恰当角度下，沙子高起的部分反光比周围的沙子更强些。随着海浪涨落的节奏，竟显现出一道道闪烁的金边。浪潮涌起，则金边出现；浪潮消退，则金边消逝。随着太阳高度角的变化，金边时隐时现，需各方面条件适宜方能一睹。放眼望去，阳光打在浅滩上，又落下大片璨璨的金光。金边和金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金沙滩”上处处是“金”，却比真正的金子更为贵重。金子有价，而沙滩上的金边与金光无价。那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珍宝！
人们通常对那些著名的景区、景点趋之若鹜，却不知世间真正的美景藏在不经意间、不起眼处，发现它们需要机缘巧合，需要心境，更需要有一双慧眼。有人为了寻觅美景，不惜奔赴荒野山川，乃至于以身涉险。却不知，对于有心者而言，美景时时在，美景处处有。
我路过蓬莱区一处开发建设停工所留下的荒草地，当时正是日出时分。蒙蒙的晨雾刚弥散，朝阳在天空中熠熠地亮着，萋萋野草间散落着牵牛花的蓝朵，荒芜却不荒凉。狗尾草鲜嫩的绒毛蘸着微光，一种仿佛来自天际间的声音，在草地上悄然响起。相较于某些千篇一律、平淡无奇的景区，这片荒草地拥有难以言喻的“侘寂之美”，给我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
当人们被表面的事物迷惑而趋之若鹜时，想要寻得绝佳的景致，却需在路途和眼光上另辟蹊径。
四
金沙滩广阔而空旷，游玩的人不多，商业化气息也不浓，使人更易与自然亲近。在金沙滩，云压得很低，一眼望不到远处的海岸。海天交界处被一道细线阻断，海水仿佛是从天边涌上来的。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面前，我是何等渺小？我为自己不平的境遇而气恼，为自己未知的命运而忧虑，相较于包容万物的海洋、伟大的地球与茫茫的宇宙，又是何等渺小！
我这微不足道的人生，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而已。大海却不会嘲笑我，大海对我、对它身边的一切都满不在意。大海存在的时间太久了，经历的事太多了，对它而言一切都算不了什么。而作为一个人，无论怎样修行、悟道，也很难拥有大海那般博大的胸襟与气魄。
以自然为师、以大海为师，世间的智慧正寓于这些“无字书”里。
人活一辈子，总离不开“争”。争面子、争地位、争名号、争房车、争财产，甚至连买盐买菜这样的小事也要争抢一番。争来争去，环境破坏了，感情变淡了，人心也污浊了。最终，每个人都要走进平等的死亡，争来的东西一样也带不走，在争执中所造成的恶果却是难以挽回的。渺小的人类，在人性的自私自利所引发的争端中，在短视和浅薄所带来的自以为是中，对大海造成的破坏致使海洋生物灭绝、海洋环境倾覆，这是难以挽回的。
以那寸光的鼠目，何以预见到生态环境破坏所造成的深远影响？
在我的脑海中，留存着历经的每一片海——野柳青灰的海，厦门与泰国灰黄的海，海南与芽庄湛蓝的海，秦皇岛深蓝的海……烟台的海蓝得纯净，秋季的海风既不冷峻也不湿热，是令人舒适的。大海恩宠着烟台，赐予这座城市丰饶的物产和爽朗的气质。
我唯有将对烟台大海的深切爱意、对海洋生态环境破坏的深重忧思诉诸笔下，以感谢大海赐予人类的每一个恩典。
